一&阴影
马尔罗的名言是“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都是一块墓地,上面铭刻着一千位已故艺术家名字”。然而,对于一个有志于武侠创作的年轻人来说,这块墓地要逼仄狭小的多。倘若只做粗疏的划分,所谓的新派武侠小说是由两个作家构成的:金庸和古龙。前者创造了典范而后者创造了风格。和那些更为高雅、悠久的艺术传统相比,武侠小说的创作者们是还来不及感受到父权的孩子。即使算上了刚刚去世的梁羽生,它统共也不过拥有两位已故艺术家。更何况,时至今日它的典范还来不及死去。弗洛伊德的“家庭罗曼史”理论对于武侠小说的创作系谱来说是力不从心的。
就此而言,照日也是一部免于“影响的焦虑”的作品。尽管被笼罩在金庸“少年成长史”的阴影下,照日却处处显露出一种明朗的专注力——使照日出类拔萃的是那些金庸也曾熟稔的套路:流畅的叙事、精细的刻画、机巧的对白、鲜活的人物以及对情节张力的把握,而不是李白写“诗自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时所具有的自觉性——按照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的说法,专注与自觉乃是不可兼得的。而情色武侠的类型范式巩固了这一情况,因为所有以男性为主角的情色武侠几乎都分享了江山的那个著名开场白:“我是一个淫贼”。于是,劫四公子从一开篇就顺理成章得以花花大少的面目示人,正如同郭靖在出场时就已经是一个侠之大者 (他其后的遭遇遵循的乃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格言)。照日几乎拥有我所熟悉的优秀武侠作品该具有的全部元素。在此意义上,照日是朝着典范而写作的。但对于一个迟到者来说,总还是有件遗憾的事——这一典范乃是他人创立的。
相反,妖刀记则是对先驱们一次野心勃勃的修正——可以想见,耿照如果出现在金老的书中,那么他应该和染红霞一见钟情;如果出现在古龙的书中,那么刀神的前半生根本不具备交待的价值;如果出现在其他任何一部情色武侠中,那么他也只有替沐云色打下手的份。而无法想见的是,有一天耿照会和劫兆一般左拥右抱。说到底,我们将在妖刀记中遭遇这样一个情况:也许终卷时,作为刀神的耿照并不是我们曾经了解的那个流影城弟子。默默猴的麻烦在于,他不得不为通常情况下远离“家庭罗曼史”(注意,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几乎都没有父亲,没有要认同或杀死的父亲象征着他们从出场时就已经完成了自己与自己的认同)的男主角安排一些促使人物转变的契机。更为麻烦的是,这些契机几乎不可能通过坠崖、传功和秘籍得来。于是,第七折里耿染二人解毒的桥段演变成了一出教学相长的心理疏导,而二十二折里横疏影对耿照的说教也仍旧处于自前者籀绎出的延长线上。三十折作罢,耿照所参与的H场景不过这两处而已(次次用药,教育意义还很浓厚…… Orz);而劫兆在十二折照日中却谈足了三场恋爱,推倒了三个第一女主角、两个极品女配角。两相对照,妖刀的推进速度着实缓慢——对于前辈的阴影的反抗通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然而,这往往只是阅读口味上的代价——slow start绝不等同于无必要的盘桓。就好像和大多数的小说相比,Memory,Sorrow and Thorn都是一部情节展开过于迟缓的作品,但即使拿它和A Song of Ice and Fire相较,也会是可以争先赌胜的佳作——尊重读者并不等于讨好读者,负责任的作者必须优先对人物的合理性做出交待。更何况对于中文武侠世界来说,前此我们在成长这一母题下所拥有的实质上只是金庸式的少年成长史,而这种模式下成长的重点通常是武功而不是人物。像《黑暗精灵》中崔斯特那样寻找自身独立人格的武侠人物至今未尝一现。当然,这并不是妖刀记或者默默猴所应该/试图承担的任务,妖刀记也绝不会以此作为自己的创作支点。但前文中提到的两处H场景多少展示了情色武侠的另一种面相,即情色元素除了可以是江湖的点缀、欲望的鹄的、情节的动因外,也可以是一个人成长道路上的坐标(也许虚竹和傅红雪的形象也符合这一定义,但他们的故事太抽象了)。在这一意义上,妖刀记仍然是朝着典范写作的(即使典范也并非一蹴而就或一成不变的)。妖刀记固然受到传统武侠和情色文学的双重影响,也是对它们的双重修正,因为每一个创造都是对前辈们背影的答复。也许有一天,它自身就可以成为典范,并向后投射下更为巨大的阴影——像祁克果曾说过的那样“愿意工作的人却会生出他的父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