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句

毛泽东做过一首《沁园春·长沙》(一九二五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这首词上片写景明晰俊快。歇拍“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足称名句。虽说前边写了一大堆自然景物,有经验的读者都会感觉到,这一问并非屈原《天问》那样的“问天”,而是孔子“伤人乎,不问马”那样的问“人”;“谁主沉浮”的“主”,不指造物主那个“主”,而指唯物史家所谓“历史的主人”那个“主”——毛关心的是人类这个世界由谁来把握。旧诗的常用语“江山、天下、大地”等等通常都是“国家、人世”的代用语,尤其联系到“主宰”这个问题时。这个句子特别打眼,气势恢宏,寄慨远大,极有撼动力。无怪文化大革命的小将们爱引用它,而且回答说

我们,我们,毛主席的红卫兵”。

对于那些有创造历史的自信心、干预历史的狂热劲、甚至蔑视因而戗戮历史的狂妄病的人,这句尤其拍合他们的心态,产生煽动效果——俗语所谓“搔到了痒处。”当然,另有些人看了也许不高兴,就是那些正在把握、蹂躏历史的人,譬如当时的统治阶层。他们知道毛的身份、毛所干的事业,再听他这样讲大话,定会紧张得跳起来——俗语所谓“碰到了痛处。”文化大革命中的当权派听红卫兵喊那句口号,也一定心痛、头痛。从这些文学或者非文学的反应里,可以看出这句词的品性和魅力——尽管文学作者应该维护文学的纯洁,可是,明眼人也该承认,文学性自身并不纯洁;这也是个叫人心痛、头痛的矛盾。

毛这个句子在社会、历史上很有意味,可是专就词技——相对历史渺不足道的词技来看,它格调苍莽,跟前边的写景不大合拍,笔力之重,又使效果稍嫌突兀。如果下片处理得当,这个毛病不必吹毛求疵;可是,读完全词之后,我们感觉下片压不住这个好句子,叫人不由惋惜——既替这首词惋惜,也替这个句子惋惜。整首词负担不起这个句子,就好比女人怀了个过大的胎儿,反受胎儿的拖累,有了这个句子,词通体便压得变形,不很匀称;这个句子也好比女人遇人不淑,嫁错了人家,我们只愿跟她个人有私交,看看她的端庄品貌,而怕跟她那乱糟糟的家族来往。这个问题呆会儿再细谈,现在先观察一下这个好句的特点。

写词的烂熟套路,上片一个意义群落,下片另一个意义群落,譬如上片写景,下片抒怀,便是个经典的模式。这首词正现成地套用了这个模式。“怅寥廓”一句便是关纽,把词从自然景物转入人事,也把写景转为抒怀。它承上启下,从逻辑上讲,本该属于下一个意义群落,惯常的写法,它大半会用作下片的头,可是毛把它用为上片的尾。然而它是个问句,假使后边所写是对问句的回答,那么,问与答又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两个段落,心理习惯允许问、答之间有那么一条间隙、中歇,留为期待、思考的余地。陈述句、祈使句、感叹句都很保守,有点儿死心眼,它们的意义局限在句子本身之内。疑问句却是开放的,并不自封自足,它不仅占有自己的意义空间,还要逸出其外,好像花,会向四周散出气息。一个人读到疑问句后,心理也会留出足够的地盘来容纳它的余韵。从词的结构上讲,上下片各成段落,上片的结束,正是阅读的一次歇肩换气,因此,把“怅寥廓”那个问句用在上片之末,不但无妨,而且天然合于词的节律。可以做个试验,把下片的“携来百侣曾游”一个意思提到上片末,譬如写成“忆往昔、与少年百侣,慷慨曾游”之类模样;下片再叙“书生意气”等等。这种写法同样的接起上文、领起别意,然而,我们终觉得有点不相贯通,一个好好的意义群落给分断了;就像毛那时代的革命者给枭首示众,尸体掉在地下,而首级高悬在城门上,天遥地远。缘故是,“忆往昔”那样的句子不具备问句的特征,它本该与下片更为亲密,可是给上下片之间那段空白阻断了。假使改写成“怅四顾、问人间谁记,少日狂游?”虽然意思功用完全一样,我们也觉得协调些。此外,一个含蕴的好句子用在歇拍,最是聪明之举,正可以利用后边天然的空白让人细品,不会赶着逼着人去读下文,把它错过了。好句如果同时又是问句,不消说,一箭双雕地捡便宜。

上片之末来个问句,也有点儿像传统章回小说的一个惯技,作者写到惊险处,忽的闭嘴收场,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吊起味口,使人期待下文。不过,词不是讲故事,不以情节取胜,它的阅读节奏比小说也慢得多;它甩的包袱不至那么戏剧化,勾得我们抓耳搔腮,飞跑着要去抢下文;它只好像叫后边的内容先来报个到,离正式上班还早。它当然使我从们心里存个疑问:“谁呀,谁主沉浮呀?”

如果那个问句不那么强烈地暗示人世,仅仅作者看见眼前景物,对自然界发生哲学兴趣,疑惑是谁在主使它们,那么它便只相当《庄子·齐物论》所谓“夫吹万不同,怒者其谁”——如果是这样,它只是眼下景物在心理上的提升,可以算为上一个意义群落的一条翘高了的尾巴,作者无妨只表示疑惑,而不给出答案。可是,本词问句已经从纯粹的观赏物景转入人事上来,这便没给下片留下旁鹜的机动,限定下片非得作答。否则,我们怎么也想不透作者为什么忽然转到人间的主宰,又蜻蜓点水似的立即把它抛开。避而不答,第二个意义群落便只露了个头,没有身子,不成整体,词也便拉扯不着边际了。好比火车头既已开过来,后边的车厢没法别走他路,非得跟上。看来,毛也没打算顾左右而言他,的确在借后片作答卷。

词里的“思想”

对这个答卷,可以从几个角度来评述。首先,撇开词学,单当它是数学试卷,那么该查问的是:回答对不对。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七日,毛对自己作品的英译者解释过作品中的一些词句,谈到“怅廖廓”那句时,他这样讲:

“这句指的是: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见《毛泽东诗词集》二五零页《对〈毛主席诗词〉中若干词句的解释》)

他对这个句子内涵的解读,跟我们前边所讲合拍,不过用的他那一套行话。下片是他的回答,当然不便用政治切口,得换诗词腔调。他写了一群包括自己在内的“少年”“书生”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给我们造成这个印象:主宰天下的便是他们。如果另有个军阀来补做下片,他也许会反对说:主宰天下的该是自己,而毛们该当为暴民处斩。如果更有个觉悟了的工人在旁边听见,可能起而反驳说:创造历史非我莫属,外国的马大胡子都做了经济学论证的。所以答案很像数学方程式,可以允许多个解,但看它的初始条件是什么,由谁来作答。即便只有一个回答在真理上是正确的,那也无妨,至少在词学上无妨;词学只要求回答者按格律、句式、理脉来讲清答案,便算及格。

分析答卷的另一个角度是:毛的回答是否合于他自己的思想实际;我们不问他讲的是不是真理,只看他讲的是不是真话。

照我们的成见,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应该认为主沉浮的是工人阶级——不过,假使我们这样讲,毛定会跳起来争论。为了反对这一点,他跟党内领袖发生过多次冲突,费过许多力,吃过许多苦的。时髦的洋马克思主义者觉得他那山沟沟里的马克思主义太土气,而他觉得时髦的洋派太迂阔,不合国情。他是个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出身农家,对中国和农民深有了解,写过《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讲到中国的主宰,他至少会在工人之外,再加上农民——假如他不直接忽略掉工人的话。特里尔著《毛泽东传》载:二四年八月,毛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过课;二五年一月共产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他讲的很少的那点话便是农民问题;接着他回韶山从事农民运动,八月他成立中国共产党韶山支部,党员为三十二名农民,十月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五届学员中湖南学生占到百分之四十;二六年一月他表述了新的思想:“我们过多地注意了城市而忽略了农民”;二六年九月他发表《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口气果断地说:

“若无农民从农村中奋起打倒宗法封建的地方阶级之特权,则军阀和帝国主义势力总不会根本倒塌。”

中国革命的成败取决于农民——这是他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思想上最大的贡献。当然,这个革命还并非马克思所讲的那个阶段的革命,而只是旧的民主主义革命。我们可以相信特里尔的话:毛这个至关重要的思想是“二五年在湖南时已经形成了的。”

《沁园春·长沙》正写在二五年秋,他寻到新思想、新道路的激奋心情中。我们有理由期待《沁园春》里,毛会打起他刚造好的“农民”新旗帜——至少“工农”旗帜——象他一生的政治实践所做的那样。可是他竟没有,而只写了一群学生。也许该说,他的回答跟他的思想相左。不过,问题没有那样简单。

“思想”一个字眼涵义含糊纠缠,有时不能行笔带草地滑眼看过。譬如,毛接受了马克思的学说,这当然是他的思想;可是,一个人为什么接受这个“思想”,也透露出他思想另一个侧面甚至层面。据说实用主义有个比喻:人类思想就像一座大厦,各家各派的思想家抱着他的思想分居各个房间;而实用主义就像这大厦的公共走廊,无论谁的思想,想走出大厦来到人世,对社会发生影响,都非得经过这走廊不可。思想可以不直裸裸地谈功利和实用,然而,人类选择哪种思想是受功利、实用支配的。假使这个支配不是绝对的,至少是主要的。在实用主义者看来,他的思想便是关于人类如何对待“思想”的思想。“真理是有用的”,这句格言有人并不同意。当然,真理对人类可能无用,可是,至少人类只选择有用的真理。不但一个社会选择思想基于功利,个人接受思想同样把功利做尺子。日常生活里,出于利益的盘算,人们随时选用一个道理来为自己的行为找根据、作指导;一旦情形变化,利益的风向转了,他会见风使舵,选用相反的道理,而毫不觉得自相矛盾。例如做老百姓时恨民主稀薄不够,大家最讲民主;爬上官位立即感到民主泛滥成灾,大家——当然不是讲“专制,”而是——讲“集中”。甚至地位不变,向上级呼吁民主,向下级爱好独裁。古代士大夫有个典型的两面派策略,他得志出仕时满心的孔孟之道,一旦倒霉遭贬,便满心——至少满嘴的老庄佛氏,把前者来支持自己的功名之念,把后者来抵消自己的失望之感。前边提到有人不同意“真理是有用的”,这个态度当然可能出于学理上对这句话的不信任,但是也很可以出于别的考虑:他怕同意了便显得自己只知道实用,一身的市侩气。他把存在判断与道德判断搅在一起,深恐别人从这个存在判断来对自己下道德判断。不接受“真理是有用的”,固然是他的一个“思想”,为什么不接受它?这也暗示出他深层的思想。这些只是功利把握人的最粗浅层面。那些想在历史的长河里弄潮的有志之士,非得挑选一种他自以为能指示历史方向、推动历史进程的“思想”,作为依托;好比渔民出海得看气候,否则大有危险。他们不但不愿意落伍于时代、不满足于跟上时代,甚且要领导着这个时代。很容易看出他们身上功利态度:他们对权力、声名、以至死而不朽有强烈的欲望。他们当然会辩护说:自己的选择是为大众的幸福,因为自己所选的“思想”正是着眼于大众的。也许他的选择事实上有益于大众——那么,我们便真该庆幸——可是,这跟他的功利态度并不必然矛盾,打着大众功利的旗子,自己的功利便从旗底下侧身子偷渡过去了。而且,客观上大众功利是很可能与自己的功利矛盾的,一到这时候,好些领袖便给自己的功利箍着,忙不迭地把大众功利丢进垃圾堆里去了。老实讲,历史的一个内在动力,便正是这种功利、欲望。自从精神分析学说昌明以来,想要抹掉人本性里的自我中心与功利,我们得花费更大的诡辩、谎言力量。一个人与他所接受、崇信的思想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隐晦,那个思想自身并不能涵盖这个关系,正好比理发师是专给别人剃头的人,可是他自己的头不能由自己来剃。人们为什么挑选那个“思想”,暴露出他思想的另一面、另一层。毛不可避免地受着权力之欲、声名之想的支配,他后来的政治实践也一再表现出这点。晚年时候,他见外国人,常常不由自主地不谈政治,而谈生死,讲死亡是自然过程,讲唯物主义不相信灵魂不灭;也显出他对死亡的恐惧,对死而不朽的企望——我对他的心理深为同情,老由他想到《左传》里的一个人,像是赵襄子——好些人出于各种目的,要把毛捧为神,因而对毛的声名、权力、不朽欲望讳莫如深。我们觉得这些欲望只是人情之常,没什么不正常、好指责的。可指责的倒是,毛时常给权力欲望过度地摆布,把大众都丢到一边去了。

毛在这首《沁园春》里回答“谁主沉浮”,不说“工农”,而抬出一群少年同学来,使我们若有所悟。“携来百侣曾游,”,百侣不过陪衬,主角是携百侣的“我”;即便把那群少年同学看为一个整体,也只是“我”的一个群像;即便把突出的“我”抹掉,所写整体仍然能代表“我”。这个小我或者大我,总之不是工农;当然,他们可以成为发动工农的主帅。“指点江山”、“中流击水”——我们不由记起“中流击楫”那个故典——都是文艺传统里创造历史的典型意象。把这些情况合起来看,毛在这里压制不住想要表露的,是他个人创造历史的豪情壮采,而不是对“哪个阶级”主沉浮的冷静回答。毛平生的思想,都从不视“少年同学”那样的知识份子为一个强大的阶级,把他们置于工农力量之上;相反,像好些古代农民起义,他倾向于压制、贬低知识份子。毛的回答,看似违背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实际不然,他不是从这类“思想”的角度来答话的,他不曾背叛,不过背向着那个“思想”,一时间看它不到而已。毛不合逻辑地没按自己信仰的“思想”答话,这个叫人惊讶的错位,倒是叫人惊喜地揭示出他思想的另一个不常外露的层次:他个人创造历史的激情,大合心理逻辑。“怅廖廓”那一句只提供了一个富于思想包容、情绪色调的暗示意象,无论它实指的是“哪个阶级主沉浮”,还是“哪位个人造历史,”都跟意象的暗示不相悖逆,恰相拍合;因为那两个内涵在文学和心理学上密合一致,不管在思想上可能有多大区别。我推测有两个可能。一,毛写那句时,心里所感受的实际便是个人创造历史的情绪,而事后感到这有“野心”之嫌,力图掩饰,才把它讲为“阶级”。二,毛写时便指阶级,而到下片他跳开了。他刚寻得革命新道路,激起个人雄心,那么强烈的豪迈情绪,不由把冷静的回答顶到一边去,顾自喷发个不歇。所以我们看到下片那样地兴高采烈。由于那个问句可以兼容两种内涵,他心理那一跳便非常自然,不会引起逻辑连贯感的抵制。联系到他从前在长沙念书,词的脉络又是由眼前景想起旧游事,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更说得通些。无论哪种情形,毛没有回答“阶级”问题,只表露了“个人”情绪。他这个也许自己没不乐意的流露,好比密室的裂缝漏出了灯光,越加耀眼,引人注目。老实讲,看了这首词,我们觉得他更可亲近了,他还算得人间的人,并非人造的神。

对毛词下片的另一个评价角度,是纯粹词学的。虽说它更贴合鉴赏的本职,倒不消化费多少口舌;这条正路短得很,几步便跨得完。

无论毛在下片的回答正确与否,合于他的思想与否,这个回答是借助词这体裁讲出来的,它会运用词的技巧,最终也构成词的艺术效果。我们读了“怅寥廓”那个气宏笔重的句子之后,再读下片,便觉没劲。好像碰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不免大为耸动,凝神聚气地一拳打去,结果打中的并非麻老虎,而是只纸老虎;我们的心理扑了个空。下片笔力风格都显得轻飘飘,完全压不住、承不下那个好句。尽管他用的许多似乎昂扬、慷慨的陈词滥调,譬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万户侯、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些景象本来是豪放派爱请进作品里的常客,可是比较那立于“寥廓”、向着“大地”发的“苍茫”大问,尽成为泥人纸马,不经一搠。我们知道,常客必定不是贵客,再尊贵、珍贵的客人一旦来的次数多了,数见不鲜,也会降格得稀松平常,我们对他,不再重视。读词时,这些习滑用语也构不成审美的重大刺激。在连年累月、连篇累牍的滥用里,这些词汇已经磨损了,感觉也给它磨钝了,它像经千年流水打磨的卵石,没有圭角来刺人,感觉也生出老茧,不再会给它刺痛。这也是毛词吃亏的一个原因。可是,即便这些词汇还是头次上市,也卖不起“苍茫大地”那样的辣价钱。词的下片显得狗尾续貂,不相匹配,整首词也便头重脚轻,好像胖子跟瘦子玩翘翘板,下片给翘到半天云里,落不下地。我们对身体部位的偏向一向是重头轻脚的,艺术品却有点儿重脚轻头。假使一首词不是头重脚轻,而是头轻脚重,那便无人敢有微词了。跟着词读下去,感觉它的声音愈响愈大、情感愈转愈深、笔力愈下愈重、词意愈出愈奇,那是词家所梦想的大好事。反之便大非妙事。倘没有那么重的问句,这首词固然因此减掉它的点睛之笔,可也落个通体匀称;有了它,词就像害甲亢,只一双大眼睛突兀地鼓出了。一个好句会成为通篇匠弊病,这是文艺里顶叫人头痛的问题,对于作者和读者,都像俗语所谓“猴子捡了生姜,吃又辣不得,丢又舍不得。”

下片比上片虚弱,似乎是毛的慢性病,不时发作。譬如接下来一首《菩萨蛮·黄鹤楼》。上片说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写得非常之好,小词这样大声镗鞳,叫人想来辛幼安、陈其年、顾贞观。可是下片说:

“黄鹤知何处,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一落千丈,比了上片,不是“逐浪高”,简直是风止浪息了。他末句想挽回颓势,便拼命地使劲,就像低嗓门偏要唱高调门,憋着喉咙喊,愈见力气不足,古人讥刺学苏辛不成的所谓“叫嚣”,便正是描摹这种窘态。《菩萨蛮·大柏地》与此类似。上片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很好。下片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江山,今朝更好看”

又比不上前片。

我们在《沁园春》里也看得到毛词的句意密度很小,比方下片“恰同学少年”以下六句,竟只是一个层面的一个意思,太浪费不赀了。而且六句中几乎没有提供实象,全是浮夸、虚飘之词。整个下片只末句摄进来一个切实的画面。当然,即便通篇不写实而只发议论,也不足以构成缺点——想来毛不同意这个讲法,他会嗤之以鼻:“不懂形象思维”——可是,议论里有着着实实的意思,还是只有空空疏疏的套话,这依然可算作充实与虚浮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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