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漫长的岁月
在弓弦与竖琴仍随处可见的年代,吟诵者们用歌唱进行创作。他们不但是最早的诗人、音乐家和剧作家,也是连载技法最早的探究者。史诗作品冗长的篇幅、现场吟诵所要求的即兴发挥,这些都构成了对记忆力的严苛要求。除开对音步和抑扬的借重,游吟诗人们也往往诉诸于程式化的饰词和短语。在荷马笔下(其实是口中),阿喀琉斯总是“捷足的”,而阿芙罗底忒则永远是“金色的”、“爱笑的”——即便在她向自己的母亲哭诉时依然如此。和抒情诗人们字雕句琢的追求不同, 吟诵者们注重的是让“长着翅膀的话语”脱口而出。评书的受众也许会发现,这几乎可算作口头文学的共有特征:传统话本文学为各种人物类型都提供了程式化的勾勒方式(尤其是外貌描写,中国几乎没有写实的传统)。从隋唐演义到薛刚反唐,几“猛”几“绝”之类的设定成了必不可少的噱头——在漫长的岁月中为断续的时间创作,是摆在古代艺术家面前的不朽难题。
即便到了现代,类似的情况仍未绝迹。电视连续剧里的前情提要无非就是单田芳破锣嗓子里那一声“书接前文”。但是,对于连载小说的创作实践来讲,难题恶化成了无解的症候。在现实主义的传统下,程式化写作和章回体式的作者介入(各位看官云云)都是理应被杜绝的技法(是的,它们曾经都属于技巧)——和注定逝去的语言不同,文字的凝固性为读者提供了回溯反复的可能,这足以让作者的好意提点沦为喋喋不休。问题是,在这资讯过剩的年代,当阅读的热情退减,凭什么指望目迷五色的读者会选择与你重温鸳梦、再续前缘?日本长篇漫画连载靠的是单向线性叙述,将作品结构尽量简化,令人物与事件始终处于邂逅的状态——柯南无止境的破案之旅实际上是同质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调换剧集顺序并无影响(少年漫画稍复杂些,需要RPG式的升级模式)。这种对传奇或童话文学的呆板唱和唤起了我们关于某些世界的迷蒙追忆——在那里,英雄永不老去,孩子永不长大。如果说荷马们的努力在于帮助听众(和作者)记忆,那么这种长篇连载的模式则采取了顺应遗忘的姿态。作品本身以“连续的片段”的面目出现,新的兴奋点被机械地生产与收割——这是唐璜和萨德曾践履过的模式,却难以为追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文学野心认同。
时至今日,试图创造一部像妖刀般结构完整、布局错落的作品,考验的不仅仅是作者的能力,也是读者的耐心。和照日单线推进、折折到肉的处理手法相比,妖刀的创作负担要沉重得多——小说开篇处的双线调度,主角登场顺次的延后,庞大芜杂的背景设定,数量众多的出彩配角,工笔长卷式的镜头刻写,争议频仍的情色描摹乃至姗姗来迟的男女主角对手戏,凡此种种无不使妖刀记故事的成分淡出,而史诗的气质凸显。除此之外,十二折照日中对倒叙或插叙的使用屈指可数,而在妖刀记中这一情况却反复出现。在第一折中,黄璎一人便回忆了碧湖遇害和黄泥沟老窝子两处情节。而琴魔与鹿别驾兵刃相见前,又补叙了四大剑门遇袭的背景—— 更遑论其后药儿与沐云色的大段追述。按照规划,妖刀记仍然会是关于耿照二十年刀神之路的故事,但它也同样透露出了创造世界的企图——对于妖刀的开篇来说,图式的建构并不比情节的推进来得次要。而作者对部分阅读快感的借贷就成了还来不及兑现的汇票。在耿照走上独自面对岳宸风的道路前,这一世界是经由许缁衣、魏无音、鹿别驾、染红霞、胡彦之、横疏影、阿傻等众多配角提供的。就此而言,妖刀记确有向冰与火之歌致敬之处。但是,冰与火之歌自九六年问世以来只写就了四卷,且各卷相对独立,完成度远在一集六万字的小册子之上。默大所不得不面对的,是创作时间过短和连载时间过长的双重盘剥——再没有比岁月更为势利的裁决者,它对于已完成的经典是成就,对于未完成的作品是消磨。
不仅如此,实体出版所带来的其他掣肘在妖刀记中也浮没可现。出于限制字数及成本控制的考量,计划中的第五卷五色帝牙不得不改名为赤炼青锋,而将五帝窟追杀耿照的情节押后——这几乎使得耿照在第五集中的戏份沦为男优。刨去前两折的床戏以及第二十三折内与染红霞的偶像剧桥段,本卷的情节进展全部集中于七大派间的折冲樽俎。横疏影的夺目之处更在第四卷的岳宸风、胡彦之乃至阿傻之上,而耿照却再没有云台上威压天裂的机会。同样是权谋加情色的戏码,照日自第六折“连天铁障,将军箓法”到第八折“坠霜之剑,斗室情真”间用智、比武、构陷、床戏一场不落,紧凑酣畅处自然是在《赤炼青锋》之上。何况,较之于文琼妤巧取阴牝珠的智绝形象,横疏影谈笑用兵间固然长袖善舞,却未免少了出人意表之处。倘若能把二十六折中横拜托胡彦之,应对古木鸢的部分与前文移作一处,当可加分不少——既能让前者保护耿照,又能让后者笃信耿照必死,这种一子二用的奇谋秘计显然更为人受落。作为贯穿第五集的重要人物,横的表现似乎未可称得上担纲二字。而七派会盟虽也剑拔弩张,却又不如四家比剑般奇变横生。这大概也是第五卷风评不佳的缘由(插播下,如果说文的策略是以奇胜,那横就是以正合。倘若不是劫兆恰巧武功大进,很难想像文用什么方法可以取得阴牝珠。而横的手腕反倒是滴水不漏,她和雷奋开才是知己——不管开大开小都是我赢才称得上算无遗策。诸葛亮评价魏延兵出子午谷的计划是“悬危”,这就是上位者和下位者的不同,也是作为总管的横与作为军师的文的不同。只不过无巧不成书,看客哪有不喜欢悬危的)和第六集相比,赤炼青锋几乎呈背道而驰的面相——前者通篇无色而情节紧凑,后者情色描写出众却进展缓慢——倘若能合二为一,应能平息不少物议。说到底,这里所要求的不是对小说结构的控制力,而是对故事肌理的体贴——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前,你应当让满堂的看官停棹于何处?
按默大当初“起承转合”的排布来看,妖刀记的进度并未落后于计划,第五集的弱势多少是着了连载出版“断章取义”的道。弗吉尼亚•伍尔芙曾把天堂说成是“持续不断的、毫无倦意的阅读”。《赤炼青锋》有否使我们置身天堂呢?答案恐怕不会是肯定的。但也许,这仅仅是出于以下这个单调平庸的原因:就台湾网络文学的出版生态而言,“毫无倦意”和“持续不断”的搭配只不过是一种矛盾修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