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及其他

据说,毛泽东最爱读的诗人是唐代的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古代偶有人把三李并称,我忘掉是谁了,也没留意内行的批评家是否曾这样做过。清代的金学莲跟毛泽东有同嗜,他的集子名便叫《三李堂集》。三李风调相距很远,要从中看出共同的倾向,那是非得有些特别视力的,戴近视镜怕还有点儿为难,非望远镜不可——否则没法越过他们风格之间那样辽远的空间。当然,三人同姓,不过,因此便扯在一起,那只算得谱牒学,无与于谈艺了。

李白有口气豪壮、气格飘逸的一面。他跟李贺确可相通,譬如奇妙的想象力。不过,李白的想象瑰丽,李贺的想象奇诡,李白如天马行空,李贺等于磷火在坟墓间幽森处彳亍,性质大不相同。像一切浪漫主义,他们都爱写空虚不实之物,然而李白多写仙,李贺多写鬼。李白叫人飘然欲仙,李贺好些诗,真的叫人毛骨悚然如见鬼。古今通常也用仙才、鬼才来品目二人。李贺的体势迅捷,与李白的飘逸类而不同。李贺好用沉重、坚硬、尖利的字眼来写物,然后把迅捷的体势忽的强加给这物,使两个特点反衬得越加突出。李白没有这种习气。至于字面上一个好镂金刻玉,一个崇尚清水出芙蓉,那更天遥地远。

李白跟李贺可以沟通的地方,李商隐正缺乏,前两人谈得热闹之处,李商隐冷在旁边一句插不上嘴。实际李商隐也常用传说,不过,他的兴趣似乎大致局限在情爱一个侧面,也像无意细写虚无的人物,而喜欢摘出里边的人名物象,给自己的作品染些气氛、添些摆设,助些情调。他跟李贺相近,都注重词藻,不约而同向齐梁认远祖,可是处理方式迥异。李贺把艳丽的词藻夹在野性十足的词藻、笔法中。据说在西方,有人初见现代派的画作展在古典作品中,发表观感道:像一匹野兽闯进一群美女中间,“美人与野兽”一个短语因此在画坛上颇为流行。李贺对待艳丽词藻的手法有点类似,他像在演马戏,把一个美女拖过一群野兽中去了——这些野兽还没经驯化的,张着血淋淋的大嘴巴。李商隐没有那样粗暴,他像在选美似的,只请美女跟美女作伴,把她们聚合排比,创造铢两悉称的细腻效果。虽说两人同样从齐梁那里偷了东西,不过好比分得先辈遗产,各人拿来做不同的投资历。李贺巉刻,李商隐也讲究雕琢,然而目标正相反对,李贺要的效果是尖利突兀,李商隐只巴望打磨得细致温润。李贺有名句说“踏天磨刀割紫云”,他自己的作风便像磨刀匠,想把那把刀子磨得锋芒毕露;李商隐有名句说“蓝田日暖玉生烟”,他的作风也像磨玉匠,想把玉磨得烟柔露润。这两个句子都可以现成地套在作者自己头上,当他们的标签的。前人爱讲李贺“生”、李商隐“熟”,都与他们这些特点有关。李商隐才具颇宽,模仿杜甫、韩愈,都很成功。他也有几首向昌谷学习,不过,这不是他主流的风格,甚至所学的,也并非李贺迅捷、坚硬、奇诡的那最突出的一面。我顺便提到,对李贺诗最中肯的批评,出自钱锺书《谈艺录》——读过钱锺书作品的人定该注意到,我常从钱氏那里偷东西。我有时并不坦白哪些是赃物,因为偷的东西太多了,一个惯偷未必记得赃物的出处,而生计大半靠偷窃来维持的人,甚至未必时时记得那是赃物,只以为是自己的家常日用。

毛泽东自述他偏爱豪放,而不废婉约。李商隐最有代表性、影响力的作品,像《无题》一类,该算诗里的婉约派。毛泽东的创作,没怎么受到李商隐的影响,他对李商隐的爱好,也许像白居易对李商隐的向往,原因不出于风调相近,恰由于相隔太远,他自己写不来。李商隐诗情感的缠绵、意旨的晦涩、字面的华丽,与毛泽东针锋相对。他注重用典、句法,而毛泽东绝少用典,更不重句法。李商隐在后代很有势力。整个看来,诗的传统里笼罩着整版的男性气息,而李商隐却特别女性化,写得温情、肉感;他成功地记录了企慕、追怀爱情的悲伤和惆怅;即便内容不关于爱情,诗的特质也常拍合女人、爱情那股调调,在旧体诗中突出打眼。一个人可以没有太白、杜甫似的特别遭际和情感,因而读起他们来不觉得贴心动情;可是无论什么时代,爱情总是人性不可或缺的基本层面,李商隐那种情调也始终有市场。现代的爱情跟古代区别不小了,可是当代还把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一首做词来配曲传唱,成为舞厅的常备曲目;舞厅是当代的爱情基地,这其中可见消息。荣格曾讲到抽象的普遍的女性原型——阿尼玛,我不知它的究竟含义;不过,李商隐在旧诗里也建立了一个极富代表性、象征性的女性形象。人们可以不学他的诗,而无妨爱读他的诗。毛泽东爱好李商隐,也可能只是这种纯粹读者而非作者的爱好。我推测,私底下喜欢李商隐的人,可能比台面上推崇太白杜甫的不会少。

李商隐所效法的大家里,杜甫也跟毛泽东隔膜。毛泽东只偶尔引用杜的句子,比如《蝶恋花》里的“狂飙为我从天落”,即是杜甫《同谷七歌》里的“悲风为我从天来”。不过,这两个单句的风调实际更近于李白。这位被评为古今第一的诗人,与毛泽东形同陌路,倒不难理解。毛泽东《致陈毅》信里讲:“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仔细想来,毛泽东讨厌宋诗,缘故并不止此。用钱锺书的话说,毛泽东自己的气质“高明”而不“沉潜”,跟宋诗的格调靠不到一起。相比较而言,宋人更注重“知性”,而唐人更注重“感性”;唐人以神丰韵美取胜,而宋人以思深虑周见长。宋人讲究字法、句法、章法,爱谈道学、发议论,唐人更关心感兴。宋人刻画物景,穷工极巧,而唐人常象元人小景的逸笔草草,但求情味丰瞻。这些都表现出气质的不同;一个时代的诗里大体流露某种气质,背后当然包括着社会学因素,权且不谈。形象思维的多寡,正与气质的偏向相连带。杜甫虽是唐人,跟李白一样,他的诗风并不能作为唐诗的代表——跟我们想象的相反,一个时代诗风的代表往往不是当时的巨匠,恰是那些相对平庸的小家;巨匠所以打眼,部分原因正由于他在时风里显得格外突出,与众不同,因此也表露出他独立的诗识,而小家所以平庸,也因为他只能从众,或者说,他因为平庸才只会从众;一群羊里,你个头再大,人家未见得服气,跑进来一匹马,那便不得了了——杜甫的诗,毋宁说是远于唐风,更近于宋调的。我们不奇怪宋人对杜甫不遗余力地推崇。杜诗的情感、心思极其深刻,毛泽东的情感宽旷而不深厚,心思高朗而不深远,他不耐烦杜甫与宋人,那是自然之势。

韩愈也是李商隐的效法对象,正巧韩也跟宋人顶亲近。毛泽东《致陈毅》里批评宋人那一段,便把他和杜甫一起举为反面的例子:

“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如杜甫《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也’。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如《山石》、《衡岳》、《八月十五酬张功曹》之类,还是可以的。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

这段评论里讲,比兴“不能不用”,赋只“可以用”,比兴高于赋。毛泽东还算瞧得起杜甫的名篇《北征》,可是未见得特别推重;所以论“可以用赋”时提到它,但还要对自己这个态度加个前提:因为其中也用了比兴。对韩愈,毛泽东便不大客气了,大半否定,只提出几首来宽贷。诗的成熟史上,比兴出来得早,而赋晚些,这个路径正是顺着感兴到思力走的——这是条自然之路,不但文学,哲学、思想也同样走这条路,便连小孩子到成人都不例外,我们印象里,小孩子兴高采烈而成年人老谋深算。我们不必管这条路为什么非这样走向,只比较一下:毛泽东的气质留在路的前半段,而杜跑到后半段去了。叫他们俩对话,天遥地远,互相间当然不易听见。不但杜甫,韩愈跟宋人全跟他结伴的。韩愈心思、笔路的巉刻,古来也早有定评,毛泽东不会喜欢,所以他把韩大段抹掉,只留下那几首——恰是韩诗里风格疏朗、文从字顺的那几首,否则毛泽东不会看上眼。同样的道理,韩愈在宋人中威望极高,欧阳修一班人都推崇、学习他。唐以后只有李白和韩愈获得过跟杜甫并称的殊荣,而“韩杜”一说好像便始于宋人。毛泽东早年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颇留有韩愈的侧影,叫人惊讶。然而,这首并不包括韩愈心思巉刻、聱牙诘屈的那一面,虽较健壮,也还够不上“横空盘硬语”。毛泽东未见得有耐性去啃丫叉僻涩的韩诗,他大概从韩愈的流风余沫里受了点沾染,而且一抹就掉,没能渗透进他后来的创作里。

三李之一的李商隐,曾对韩愈下过功夫,写出后代以为可以乱真的《韩碑》。三李之一的李贺,更是韩门重要作家,讲究生、新,保存着“硬语盘空”的韩氏族徽。毛泽东只有太白式的大语,而没有韩门的硬语。我疑心毛泽东对李贺的兴趣,主要是他想象的可佩服;便连想象,毛泽东也走李白的路。他对李贺,好像同方向而不同目标的行人,互相望见,颇觉亲切罢了。毛泽东没有学习李贺的特别风格,只偷过他的句子。三李中,跟毛泽东血缘最相近、意气最相投的是李白。口气的壮阔,想象的雄奇,甚至语言的不过份雕琢,两人都可交流得来。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