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
从断代的选本、个人的选集、以及个人的全集里读诗时,对一个作者的印象可能大有区别。断代选本的挑选标准相当苛刻,选者愈是明眼人,便愈像瞎眼人,他只看得见一个作者最光华四射的那几首诗,其它光华暗淡的,他的视力全顾不到。个人的选集,标准便宽松得多,选者像戴上眼镜,不怎么打眼的东西他也发现得了、收罗进来。个人选集像给作者画个速写,得照顾到他各个侧面,好把他的大致形貌传给读者;只画眼睛而漏掉鼻子,那便成残疾了。
个人的全集所收愈加芜杂,作者自定的集子,已经有割爱为难或者品鉴不高之处,去取未必得当。假使是由后人来收集、补遗呢,收集者恨不能头发胡子一把抓,到手就是货,全不问精粗的。结果,作者自己随手抛弃、刻意删除的那些不欲面世、流传的东西,全给通缉出来。收集者简直像拿上显微镜,向作者乱蓬蓬的头发胡子里吹毛求疵似的,作者的缺点污点,全给他揭发无遗。收集得愈多,收集者愈博得称赞,写作者的羞耻,正成就了收集者的荣誉。
所以我们读了断代选本,再读个人全集,常常想不到作者还写过那样风格、那样类型的作品。有时还想不到作者竟写了许多平庸的、甚至低劣的作品。我们想不到的东西里,可能还包括这一点:他老在重复自己。历来传说白居易作诗,老妪能解——借钱锺书的话说——有些作者作诗,似乎便是那位老妪在作诗,老是几句讲厌了的旧话在作品里一遍遍重播。
要求诗人不重复,也许只是咱们读者出于自私的一面之见,不大现实。一个人思力才气有限,他不可能首首、句句都另翻新样,来应付咱们读者像贪官一般无底止的诛求。诗歌传统里也沉积了大批烂熟的语句、意思,已经成为公器,大家写作时方便地抄来作为搭配、敷陈,算不得剽窃。古今旧诗里,这类东西占很大的份量。具体到一首诗,它也老实不客气地坐掉些版面,甚至篇幅上坐头把交椅;这是深厚传统带来的深重累赘,咱们阅读时恐怕只好稍微将就传统,而不能过于苛求作者。只要作者另外还给我们拿出点儿新东西,他的诗便算不白费了。 那些旧货好比家家都吃的米饭,你日日吃它也不为过份,不会厌烦;大家反正不把它顶真,没谁指责你重复。当然,你不能只有旧货,否则你该正名为收破烂儿的了。你总得出售点儿新东西——新东西的多寡,也正是测量作者才力的一个指标——这新东西最为打眼,大家都盯着的,你一重复,便很显形。好比吃饭时的菜,你天天只那一碟豆腐,便会吃腻,旁人也笑你寒窘。在阅读感受上,与埋着头讲理论时不同,恰恰是大家都重复的那些东西我们不会感到它在重复,我们的感受一掠而过;而新的东西我们才最可能注意到它的重复。
实际上呢,新东西也免不掉老在重复,而且愈是大家,往往重复得愈凶。一个大家经常只有几个中心意象、情绪,那是他感受最痛切的病灶,他区别于别人的所在,也算他压箱底的本钱。他免不了靠重复它们来建立自己的形象、风格。这是一个大家的写作与他个人心灵贴近的地方,也是构成他魅力的一个极其有力的因素。打个比方说,一个人患下某种病,不用讲,他常吃的肯定也就是那几味药。不过,他会在不同场合、用不同手法来改编、变奏,虽然万变不离其宗,可也千变不惮其烦。我们次次遇到他的套板思想,而也次次见到它的新鲜面孔。我们对他的心事印象愈深,而同时愈觉出他的才华。他不会把一个具体的意思用相同的字句一遍遍照画葫芦。好些作者在这点上吃亏,他重复到变旧的东西,恰好是他想写的翻新的东西;在大家眼晴紧盯着的地方,连魔术师都不好玩障眼法的。我怕重复是诗人的遗传病,同时也是流行病,一个诗中老妪找得到许多人跟他同病相怜——我们看得到的,老妪唠叨时,通常不是一个人,而有一伙儿老妪跟她此唱彼和。不过,眼光挑剔的读者便无辜了,他虽不害这病,也会感染痛苦;一个意思反来覆去地说,固然证明作者对它感受至深,念兹在兹、不失不忘,读者却不免觉得再三再四、无休无止的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