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镜子

明清短篇小说有一个惯常使用的手法——从三言二拍到无声戏、十二楼几乎都熟谙于此——即在开篇用一则较短的故事来引出话本正文。《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 在”吴衙内邻舟赴约“前先附赠了段潘秀才欺心落第的小寓言。不管是警醒愚俗也好,劝百讽一也罢(李渔最擅此道,每每于诲淫诲盗前先要写段道学文字打掩护),二则故事间或对立、或相近、或毗连,正如对镜照影、大有互通有无之效。如蒙惠允的话,我想大概可以把这种结构称作镜子——每一则故事都可以在对方那里看到自己的眉目变迁。

《妖刀记》已刊文字中有两处支线恰也可做此种对照:它们同样是通过当事人的追述来提交;同样是引出其后妖刀的由头;同样是淫靡晦暗、家破人亡的惨剧。甚至于,连它们所遭受的指责也是一模一样的——在一部主角戏份被延宕的长篇情色武侠中花费如许多的笔墨来倒叙阿挛和阿傻的H场景,难免会被人认为是主角不够配角凑的扯皮之举。回头再审视照日时,我们会发现,除却商九轻受辱外,照日的H场景无不由劫家四少亲力亲为。而那一次例外也正是照日唯一受人诟病的地方。当然,在这一点上照日是无须回应的,代入感乃是读者的自身选择,只许男猪猎艳不许反派打炮的待遇找一本YY小说就可以提供了。倒是妖刀——作为一部 我念兹在兹的史诗性作品——不得不为前后两处、约三万多字的笔墨做一个交代:这些究竟只是祭刀时选用的色情点缀还是另有深意的伏笔暗线。

实际上,自第六集开始,十六折“逾子之墙,明栈秋霜”就始终是耿照逃亡的大背景——五帝窟众人手段尽出,起得不过是烘云托月的作用。甩手刃、守风散 息、血牵机、过山刀乃至蛇虺百足等奇兵绝艺都远不如岳宸风扁舟横江间的一刀之威。而第七集登场的女单打王又恰恰是明栈雪——以二人在本书中的地位再加上阿傻是奇锋门中列席的人物,在前文铺排上万把字的戏份实在是不足为奇。倒是最早登场的青苎血案仍是启人疑窦——鹿、沐二人何以会同时出现在青苎?鹿是否只是碰巧拿到了幽凝?当夜莫三是否也在青苎村、又是如何被幽凝附体?以琴魔之能,若非鹿别驾搅局、莫殊色偷袭又如何能置其死地?时至今日,第二折所留下的疑问 仍是敛羽伏低、不动声色。作为笼罩整部妖刀记(甚至可能是整个东胜洲系列) 的巨大阴谋,种种暗线也许要到终卷时才能完全揭开。但自十六折起层层披露的盘根错节已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范例——镜子的作用本就是借物窥己——在岳宸风、明栈雪和阿傻的身上,或许我们也能掂量出沐云色、阿挛、药儿、莫殊色乃至姑射的分量。既然五帝神兵最后引出的是五帝神君,谁又知道沐云色和药儿的叙述中又埋伏着怎样的关节蹊跷?一个读者所能给予作者的信任,总是来自于他曾经在阅读中体认到的会心与默契。倘若第六卷的衔尾追杀和第七卷的明栈雪不会令诸君失望,那青苎村的云诡波谲就是最值得贮藏的美酒佳酿。

不过,真正使这两则故事交汇的并非形式,而是人物。当阿傻发现嫂子和义兄在挖岳家祖坟后,仍然故作平静得与明栈雪维持了半年的私情。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其间的心迹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把握—— “为了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自己,其实更无法抗拒的是肉体的诱惑”——这后一点,他恐怕要在沉沙谷折戟台旁才会真正明了。说到底,那滚滚沙尘下的血瀑是从他自己的任性、怯懦和自欺中喷薄出来的。就此而言,阿挛乃是阿傻的倒影——沉溺于肉欲的男子为自己寻找德性的借口而沉溺于德性的女子则为自己寻找肉欲(或者仅仅是幸福)的出口。阿挛对竹庐、儿女乃至交欢的臆想与其说是出于由奸生爱的拙劣桥段,不如说是出于她的自傲——她的美貌与纯洁、她的牺牲与救赎,难道这些还配不上一个琴瑟和谐的结局吗?伊壁鸠鲁主义宣称幸福就是道德,而斯多亚派则坚持道德就是幸福,他们都忘记了亚里士多德曾有过的教诲:除了神这样的无限者外,有限的人类如何可能单凭自身保持福德一致。一个人的牺牲只是牺牲而已。对于圣女来说,相信自己的牺牲与众不同,甚至能带来拯救恰恰就是最大的傲慢。《龙枪传奇》的终卷里,神眷之女克丽珊娜为雷斯林打开了时空通道,在无底的深渊里替他身任黑暗之后的怒火。直到处 于火刑架下遭到背弃时她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行走在光与影间的凡人——

卡拉蒙抚开落在她苍白面孔上的黑色、丰润的秀发。“你爱他。如果这就是你犯的错,那么我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而且我心甘情愿的承受。”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她哀嚎着。“但这是因为我的骄傲,我的野心,才会让我落到这样的下场!”

——当阿挛看着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时,她大概也会认同这个事实:不是每个被公主吻过的青蛙都会变成王子;也不是每个和美女同居的野兽都会变成俊男。早在她选择下山时,这样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并应该被接受。

把阿挛和阿傻的故事说成是全无快感的情色描写亦不为过(虐、腥派的可能觉得不以为然)。它们的残酷面容实质上与情色无涉而关乎人的处境与选择。和明代话本相比,它们缺乏买一送一的轻捷惬意;和一千零一夜相比,它们又被嵌入了一个过于庞大芜杂的世界里。令它们自背景中凸显的是另外一面镜子——

贾瑞拿着跛足道人所赠的风月宝鉴,向反面一照,被镜中骷髅唬得连忙掩了。看正面时,却只见凤姐于镜中招手,心中一喜,便飘身入镜与凤姐云雨一番,出了一身汗,遗了一滩精。如是看了几趟,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

——在红颜白骨之间,人们总是会选择前者。所谓风月宝鉴者,不过是以风月为鉴罢了。而对于这两处支线的指责,镜子也早已代答了:“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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