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位

传统薰习所至,中国人一提到“诗”字,少有不同时联想到“唐”字的。对古代诗歌不甚了了的一般人,往往看到排列齐整的五七言,不管是否唐人所写,都径呼为“唐诗”,他们心底里,“诗”字与“唐”字简直不能拆开独立。对古代诗歌很了解的专门学者,也不例外,像选过唐诗的闻一多就讲,一般人爱说“唐诗”,自己偏要讲“诗唐”。那两个字本义上毫天关联,可是好比一对天遥地远的男女,由传统薰习作伐,在联想、文章里配成了伉俪。唐诗也罢,诗唐也罢,总之是那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夫妻相携同行,不过你走前边或者我走前边的分别。

唐人拿诗赋取士,听说这是唐诗特别发旺的一个原因。也就是说,诗歌与名位打得火热,诗歌是进身的敲门砖。我不由得也记起一句“唐诗”——位居高官、名满天下的虞世南所写咏蝉名句: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古人好把作者的诗句与作者的处境、身份关合起来谈诗,学着他们的语气,无妨这样说:诗里讲居高,讲声远,真是一派名臣风气。同时,也可以这样说得:诗里讲居高,讲声远,真是一股大官口气——你瞧他讲话时满口当了官的得意劲,简直戴口罩都掩不住。无论仰着脸奉承他,还是斜着眼讽刺他,总之,他的名位对诗歌的写作发生了影响。仕途蹭蹬的李商隐,咏起蝉来,景象便两回事了。同样讲高、讲声,李氏这样说: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居高不叫人得意得仰鼻子,只叫人失意到饿肚子;声音不会传得远,只会传出恨。下到狱中骆宾王,词意更迥乎有异。同样讲高、讲声、讲风,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风力不把蝉声传得远,风声反会把蝉声压得低;没有高位来使自己讲话有人听,因为高洁,反而再没有人来替自己讲话。写作诗歌会带来名位,名位掉个头会插手诗歌的写作。同时呢,名位还会插手诗歌的流布,虞世南不是讲得清清楚楚么:“居高声自远,”你的名位高,你的歌声也就传得范围大。虽说他不认“秋风”的账,咱们明理的人当然知道,秋风在这里是卖了力的。高的地方,风力才大,才把声音吹得远;那些在声名、官位上要向高官“打秋风”的各路人物,也正是声音的传播者。

一个人的地位不但会影响诗的写作、流布,也会影响对诗的评价。“文以人重”是古今文艺界的一个基本事实,有人用“乌纱帽底好题诗”一句话来概括。文艺史有责任对诗和诗人做出评价,可是像一切历史,它不会公正。如果真有公正的文艺史,那么,它的产生,应该像女人的生产,一经写定,便无可更改易。可是,文艺史里时常把某人重作评价,把某人发掘出来,这表明文艺史远未公正。即便后出的文艺史,也未见得比它的前辈公正些,它也许只是另一个观念、另一种潮流对以往文艺的评判,甚至只是这个潮流观念提出来为自己造舆论、喊口号、做先锋、打边鼓的。历史总由现代来抟弄,随现在而变形。要在文艺史里求公正,那也许只是个值得同情、可以追求的梦想。

好些文人把历史只当为自己的材料,例如钱锺书就曾引到:诺法利斯认为“历史是一个大掌故”,梅里美说“我只喜欢历史里的掌故。”中国古人也有这样的讲法:于书无所不读,然而只用为做诗的资料或者资助。这些书里,当然也包含着历史书。文人常常对历史采取特别实用的态度,至少在写文学时,这个倾向较为明显。他们把历史肢解,不见全牛,而只九牛一毛地挑出些故典,嵌进自己的文章。好像那些窃贼,从一座结构繁复的大厦上偷剥些砖块下来,建自己那座小房子。有时他们选取一小段历史故事,做为蓝本、骨架,把它渲染变化一番,写成自己的著作。照样的不管那座大厦,等于跑进大厦里一间小偏房,把它装修改建,窃据为自己的住室。实际上,历史也只充当了史家的材料。原则上可以厘清的那些物理事实,总之是零碎不贯通的,史家得把自以为的因果关系来串掇它们,才形得成有条理、合情理的历史叙述。历史里那些心理事实,尤其得由史家用自己的心理来领会、重建、以至虚构。甚至史家更进一层,要把一套历史发展的规律安戴在历史头上,不管这顶大帽子合不合适。这些过程里,透过史家那个有偏向、受限制、易污染的心灵,各种不相干的因素,都会搅进历史里来——有时候,历史学无妨正名为心理学——“文以人重”便是影响诗史的一个社会学因素。当代人的评价会使作者确立声名,从而影响后世的评价;不但当代人在评论里会趋炎附势,而且,后代人在考据里也会趋炎附势,把古人的势利之见继承下来。

当代的评价也很像一次初选,一个名位卑微的诗人落选了,他的集子可能由此散佚,弄得后世没有凭借对他重作评估,等于把他消尸灭迹,坟墓发掘的余地也没留下。我前一向读到一篇书法评论,讲哪里出土——似乎是敦煌石室——一张残纸,上面的书法极近颜真卿,成就也不相上下,书者大致与颜同时,受颜影响的可能性又绝小;可书者是个边关小吏,不比颜真卿是位名臣,他在当时没能够以书名。他还算幸运,留下座坟墓给后人发掘;不过,零纸只字,他再也不可能与颜争胜负了。诗书近邻,诗人队里,这样湮灭的不会是少数。不消讲,更有好些才华极好的作者生前连发表的机会也捞不上,作为诗人来讲,他等于从未出生——无论文艺史怎么出生、再生,总有些诗人胎死腹中。

“名诗人”一个词往往不表示他的诗有名作,只表示他的人有名气。假使他不但有名,而且当官,不但当官,甚且是管官的官——宋人所谓“官家”呢,那更不得了。什么都是官占便宜,文艺也不例外。比较现代而言,古代生活的组织方式里,政治更靠近中心,这点不待申辩。现代生活经济占的比例大了些,情形也未见变动多少,因为政治终是生活中极端重要的事。当今跑在最前头的美国,大家知道克林顿也总比知道什么大亨要多些。只要人类的生活还需要政治,官儿们便不会掉价,而会到处揩油。领袖的写作,往往跟大事件有关;而由于人心底里对权力、声名的欲望,或者由于对社会的责任感,大家对大事件的兴趣难以淡薄下来。要一颗心为文艺性守贞,也许比叫这个人守寡还困难,一不小心便会偷情失足。便连文艺性本身,也不是那么纯洁的。

从中国古代诗人身上,也观察得到官位与诗艺的有趣关系。古代诗人常因为颇有诗才,便以为该当宰相,当不上便牢骚满腹。还有人的诗被比喻为某官僚,顺带地,他的官位也被预言不会超过那官僚,他便大不高兴。“诗能穷人”,或者“诗穷而后工”,是古代文艺常谈,所以诗人安慰别人或者自己时便说:不得升迁,正由于诗太好了的缘故;也许这样说:遭遇贬谪,正因为天要好诗。更有人说:“千首诗轻万户侯”,宁要诗,不当官,表明诗人的兀傲——这些情形都暗示文艺史的一个现象:诗向官、文艺向权位的倾斜。倘要研究中国文人的心态、文艺在社会中的地位、写作在诗人生活中的位置,这是好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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