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旧诗的理论与创作

我们常常觉得,文艺而有理论,是批评家的大幸,从某个角度看,也是写作者的不幸。理论使批评家有硬后台作靠山来审判作品,他们讲起话来因而嗓门高、气势足。不过,没有一种具体的理论可能概尽整个文艺领域,甚至这个领域的大部分。每个理论都只像吃大锅饭,向那口大锅里捞取一勺作品,其余的落在它解释的范围之外。一个理论得势后,它烛照不及的作品便从评价里隐形、淹灭,至少光芒暗淡下去;要到另一个恰合的理论占上风,那些作品才会重新亮相。这是理论叫作家在鉴赏上吃的亏。理论也直接干扰作家的创作心理,他相信了某种理论,眼晴便害白内障,看不清自己,难以发觉它可能完全不适合自己。结果,理论这个写作的引路人变为写作的迷魂阵,由帮助沦为桎梏;好比走路得穿鞋子,可是鞋码子选错了,鞋子夹脚,愈不能走路。

尤其是,一个理论未见得有益于作家的创造,它自己倒会创造出作家——一大批向它投机的作家。对大半作家而言,信哪个理论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它非得当令走红。咱们对那些名义上该有思想的群体,也不可太过轻信,因为思想自身也常常不过一浪一浪的潮流而已;不过,思想的赶时髦不大容易觉察,思想者自己也不大肯认账;作家也好比他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人物自以为自己在思想,殊不知有个作家在纸外操纵。老实说,作家跟追星族有时也没多大区别,譬如他们所信的理论,大半是流行理论——这点不消多嘴来论证,假使他们不信流行理论,我们便想不出那理论怎会流行。

理论不能帮助作家的创造,而自己来创造作家,这样的例子眼前就有。当今旧诗坛里,“诗史、爱国主义”这个腔调,便泡制了无数旧体诗人。他们在诗里只专职地爱国忧民,也专职地只在诗里爱国忧民。他们抬出来当令箭的祖师爷杜甫,自己倒不大标榜这些大口号,不过老实地写他感受最深、关怀最切的那些东西罢了。杜甫的写作是作品与作者个人生命密切交关的典范,这也是他成功的关键因素。他并非为了要做爱国诗人、人民诗人以便讨好当今的理论才写诗;而像病人呼痛,要把自己的难受喊出来,他的诗便是他的病灶。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是不大先顾及这病是否由医学家研究过、是否大有名气特别时髦的。由于政治等等方面的原因,“爱国、诗史”得势,于是大家一窝蜂涌上来爱国,向这个当令理论投机。杜甫与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们有个根本区别:他先做人后做诗,诗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流露,子孙们反其道而行之,把做诗当做人,要借做诗给自己做出伟大崇高的情怀;英雄满身遍是伤口,所以众人忙着给自己画伤口、搽红药水,来伪造英雄,好像大家的职业不是写诗,而是拍电影。国家没有大乱,所以要爱国,实际也机会难得、材料太少,可是无妨,那便每年重复不厌烦地写诗凭吊杜甫、屈原,开辟出爱国诗人的速成技术、简便算法。当代每年写出的这种凭吊诗,恐怕不会比此前诗史里的总和更少。此外香港、台湾也是凑手的好题目,诗人们一登山临水,你去听听,那可热闹了,他们无不满嘴念叨着台港,语调或激昂慷慨,或柔情似水;似乎中国那大的版图,只剩下割让掉的那两个小岛似的。诗人免不掉吹吹牛,可是这样地专职自吹,未免过份;诗人也免不掉拍拍马,这样万众一心地狠拍“爱国、诗史”,也不免太肉麻。这里边没出几首站得住脚的爱国诗,那是不必奇怪的——如果真出了,那倒奇怪之极——作者的个人生命、情感先没付代价,便宜并非时时有得捡。

可是,实话说,诗人捡的便宜已经颇不小。杜甫成爱国诗人,时代和他自己付的价码都特别惨重,当代诗人只写诗时发三五分钟爱国忧民的低烧——当然,描写起来温度特别高,笔头子像在火炉子里蘸过的——竟与杜甫分享同等荣誉,比较这个便宜,杜甫那傻子吃的亏便太大了。幸好这荣誉是他们自颁的,等于无照经营,诗的历史会不会认账,尚在未知。不过,只要他们别气馁,继续托住“爱国诗史”那把大伞,话语权力没有转移,他们便可在伞底下避雨,终有他的一席之地。可见一个理论对诗人实际大有用处。

白居易较早承继杜甫,打出旗帜来做“讽喻诗、新乐府”,奇怪的是,他杰出的作品反而不在讽喻那一类里。他最有感触的实际并非他旗帜上自夸自卖的东西。这位醉吟先生大概酒吃过了量,有点儿糊涂,不够自知,恐怕也还有些投机的嫌疑。我们还留意到,白居易那个名牌理论——“文章歌诗合为时为事而作”里,个人生命、个人感受性坐不到一把交椅,简直连小板凳都没给它预备一张的。他给自己的新乐府做的序,更清楚地流露了他诗论的底色。“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他写诗什么都为,就是不为“文”,还特别申明这一点;可是明白人知道,文是诗的一个本分,但看如何文罢了。他主要把诗看为政治的附庸,而不看为自己生存体验的记录,所以君、臣、民、物、事,面面俱到,好像老师上课点名,个个都点到,唯独漏掉自己。白氏有一次提到写讽喻诗的出发点,似乎说:他当时做进言的谏官,但是有些话不便直讲,便拿诗写出来,想通过古来相传的“采风”途径,间接地影响主上。大意如此,原话记不清了。也就是说,作诗很大程度上是他职责的延伸,有点像任务活儿――至少做讽喻诗时如此。听白氏的谈论时,我脑里不由给他配画外音:“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因为口气像得仿佛今文古文的互译。白氏跟当今的腔调心心相印、丝丝入扣,无怪他在当今声名极旺,跟杜甫李白并列为唐朝诗人的三驾马车了。从前时代,他的行情像没有这样看好过。

前边讲创新的好些话跟当代旧诗并不对景,当代旧诗也喊创新,但它的问题并非创新带来,而别有来头。凭阅读的粗糙印象,它的毛病主要有两个。第一,大半诗人没学会拿诗传达一个意思,不知道诗里是要有意思的。他们拿小学生组词造句的办法,把诗里出头露面次数最多的那几个字眼排起来,顶多传达出诗里烂熟到口头禅的那些“意思”——我们感觉那算不得意思,只能说它“没一点儿意思”。生活里,一个人开口只会讲一串口头禅,那是个笑话;可是拿起笔来只写得口头禅,便成诗人;世事的奇妙,真有咱们的想象力徒唤奈何的时候。古人把这类诗称为“样子诗”或者“诗样子”。不过,当代的样子诗比古人更庸滥,更像“诗样子”,同时也便更不像样子。这么一来,当代旧诗创新、复古两者都谈不到,这倒是顶超脱的。

第二,无论理论氛围还是创作实践,当代旧诗都极端轻视作者,抽空了诗的个人性、作者的个人生命。这点它顶超前,比创新论远为彻底。前边所讲爱国诗史便是这个倾向的产物。它还有更妙的举动:抱出“时代精神”的空大帽子,人首一顶,也不管是否合尺码,遮得人看不见眼睛鼻子。政府喊改革,大家便歌颂改革,恭楷不走形地把整套口号抄一遍;政府讲改革里有负面现象,立即跳出来海骂一通。甚至一提作者的私事,便斥为“小我、小己、个人忧乐”,好像作者不是活人,而是死鬼,不是诗人,而真是大言标榜的所谓“诗魂”,像鬼魂一般喝烟屙风,没有世俗的、日常的、肉体的生活。听了这些高论,叫人直疑惑他们自己怎么爬上官位、生下成群儿女的。更甚至连“伤感、低沉”的情调也不准有,因为“时代”不同了,共产党得了天下,官定的情绪是感恩戴德、效忠颂圣、朝前向上;似乎这个“时代”里,大伙儿在“精神”上都成了古时代的宫庭小丑或者一切时代都盛产的大傻瓜,只会奉旨傻笑。

不存在什么外在的、独立的时代精神,“时代精神”这个字眼只是对众多个人感受的某种共同倾向的描述,剔除个人生命、个人感受,便无所谓“时代精神”。老实说,剔除了个人性,连那些似乎有客观存在的社会体制都立即消灭,社会沦为虚无,只不过无知无感的乱石堆。诗只根源于作者的个人生命,我们把某个时代的诗人们排比起来,发觉诗中的个人感受有点儿共通的倾向,这才指认它为“时代精神”。时代精神只讲事实的“本然”,不讲事理的“应然”;它是事后的调查报告,而不是事先的预订规划,是法院对犯罪情节的认定,而不是法律对公民行为的规定。时代精神在个人感受之后,它分析个人感受,而不在个人感受之前、限定个人感受。先制订一套时代精神,然后要求作者写它出来,这当然不是叫作者表达贴心的感受,而是向作者颁布道德律令、进行思想钳制。它的意图与写作无干,不过想对写作者施行极权。对时代精神论者最好的反驳是:叫他把“时代精神”从口袋里拿出来,让咱们照着写。如果他拿得出来,那他显然不是要我们写诗,而是叫我们替他抄政治帐目;如果他拿不出来,那就请他别无中生有,到处造谣。

时代精神经过提炼的,它显得突出、精粹、强烈,谁也不能以印印泥似的,把它感受得完整无偏差。时代精神只是对这些感受中某种含糊倾向的概括,所以,每个人对时代精神的感受不会尽同。同时,没有任何人的感受里只存在时代精神,因为时代精神所指的是感受里与前一个时代相区别的部分,而感受里自有与前人一致的部分,这一部分还永远占最大优势。好比去年做的衣今年可能打上补丁,可是衣服上不会只有这块补丁,整件衣服并不就是一块补丁。一个具体的个人完全可能跟某个古人的精神状态更相近,对古人更为认同。如果时代精神那样彻底地霸占每个人的感受,那么,古代诗歌不会千人千面,而只有所谓时代精神一个干瘪面孔了。如果时代精神那样决然地与古代相区别,我们只好把历史看为划然断裂的,也把古人看为畜生——不用讲,他们那些诗咱们不会读得懂,更不会读得有滋有味。生活一直是老套子,它里边有不得意、有快乐、有自高自大、有爱欲权力欲——这些品性今人与古人没有多大差异。尤其是,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这一点今人照样相同于古人。

社会制度、道德意识等等统制社会的形态,都以整个社会、集体为依据,它针对每个个人,而艺术恰相反,它只根源于个人性,与前者对峙;这也是一个社会达到某种平衡的形式。时代精神要进到诗中,也唯有通过个人感受转站,没法直达。假使把诗比喻为花,那么,时代的生活、风貌以及它们可能铸成的时代精神,都只好比聂诗《清厕》里所写肥料,非得经由植物肌体——个人性——吸收消化,肥料才融得进花朵里。直截了当地把肥料倒在树枝上,不会长养花朵,而会糜烂花朵。跳过个人性的所谓时代精神,假使真可能进到诗里,也便只相当原汁原味的肥料,叫人掩鼻的屎臭。如果这个时代精神更狭窄肤浅到局限于上头的口号,我们便没有比喻来形容它的效果了——也许只好说它发尸臭。它也的确是从一具死尸上发出来的,我们闻得见计划经济时代文艺观所散布的浓重气息:当代旧诗的理论实践,无不是假大空——或说高大全——的孑遗。那种文艺观在别的领域全军覆灭,可是向旧诗还魂附体,活得还那样安然自在,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惊奇的事情。而且,也正是所谓“时代精神”自打嘴巴的一个反证。古代有教化的文艺传统,文要“载道”,可是诗里还准“言志”,词里更满版艳情。当代旧诗那样地秉承圣意,摆出道德家、道学家面孔,真是圣洁得可以。从前“复古”的旗帜下会出创新的作品,当今“创新”的招牌下变本加厉地卖古董,这是个意味深长的讽刺。老实说,这些自标高格调的作品,倘用一个最经济的字眼来描述它们的品性,那便是“应制”——比封建时代更苛刻、更深入灵魂的应制。从前只是当面、被迫时才应制,现在背后还主动地应制。杜甫感叹跟后生相交时,后生们对他“当面输心背面笑”。杜甫的学生更超出这些后生,连“背面输心”也发明出来。

诗人自称要振兴旧诗,这当然只是关起门来自吹的牛皮。旧诗的社会基础、语言基础、群众基础全都崩溃了,好比一朵摘下来的花,还想老不凋谢,而且结出果实,未免不自量力。旁人看来,感觉也许就像八十岁的老太婆而还露出大缺牙来发嗲,巴望颠倒众生。但是,正像八十岁的老太太照样得过日子,旧诗也可以在一个小圈圈里做遗老,由几个死不改悔的爱好者自吟自赏。正常的社会也应该允许这些异己、异端留存。要把时代精神压倒个人性的论者,也许没想到,假使时代精神真那么统制一切,第一个给斩首示众的便是旧诗自己。旧诗拼命地向教化、教主献媚,实际也是迫不得已的求生策略。它明白讲“为繁荣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歌颂改革”而创作,它由政府、政协扶持,做着政府的宣传喇叭,很像一个伴主人吃饭的帮闲。只可惜喇叭音量小得像耳机,所讲稍似悄悄话,没人听见,大众对它漠然视之——这是一个旧诗爱好者非得接受的境遇;我得申明,我本人便是旧诗的衷心爱好者——目前旧诗的这个策略不会使它新生,只会催它更快地就死。也幸得当代旧诗没有振兴,少有读者,如果它真普及起来,那才是旧诗最可怕的灾难;大家倘以为这样的作品便是古代文艺的精华——旧诗,那旧诗的声誉真无药可救了。

旧诗还有个求生的法子,便是通俗、口语化,要求用当代的日常语来写作,以便取悦当代读者——毋宁说更是取悦作者。作者没有能力动用旧诗丰厚的语言贮备来传情达意,没有能力把散文语言提升为诗的语言,便借通俗口语化撑门面、遮羞面。“样子诗”里出场的那些烂熟语,实际已普及到当今的日常语中来,它两边沾亲,作者因而两头讨好。只可惜它已经磨损得算不上在达意。作者忙着讨好那两头,“诗”自己便受冷遇,灰溜溜地跑得老远了。“诗的语言”一个概念本身是反对于“日常语言”的,所以提出这个说法,恰为了把它同日常语分别开来。旧诗是古代书面语而非日常语的产物,并且比普通书面语更为讲究。

毛泽东在《致陈毅》信中讲:

“古典绝不能要。但用白话写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收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

他把“民歌、新体诗歌”几个字打上着重号。建国后的旧诗论者有个风气,爱从古代诗人身上寻找民歌、民间的影响,一旦找到,诗立即涨价、诗人也跟着升级。他们对这点太夸大了,稍有阅读经历便知道,那类作品在古代极少,而且,把它们全部删掉,丝毫不会减损旧诗的成就。诗人固然常从民间拿来诗体,可是,那个诗体定成形、有成就,恰恰在它经过文人化之后。旧诗的个性,一直是文人的、书面的。

能否剥掉旧诗的文言基础,从而抛弃它的语言贮备,来把它移植到现代汉语上?这是深可怀疑的。即便有这个可能,它也将是极为苛刻的现代书面语,决非现代口语。口语与诗的语言至少有个区别:口语不够凝练,不重视节奏音韵。诗当然可以使用口语,不过,那是把诗来征服口语的结果,经诗选择出、提炼成的口语,在形式上含有诗性,内涵上富于诗意,这两点都并非日常口语必备的。当代的口语化,没有把诗去征服口语,反而把口语来征服诗,因此口语入诗误为口语即诗,通俗化归为庸俗化,出现大批顺口溜、快板书以至春节玩龙灯时“发彩头”似的作品。那不是具有口语样子的诗,而是具有诗样子的语言垃圾。聂诗便爱用口语、日常语、流行语。“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里,“白”便是口语中“白白地、空自”那个意思的“白”;“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里,“信口雌黄、交心、坦白”也是日常语、流行语;他写念报的红色姑娘“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全把口语来做对仗。可是,我们看得见,他花了多大的气力把口语挑选、俪比,改造得合于旧诗的形式,锻造出宜于旧诗的境界。那些口语经他手下不留情的揉搓,不但像脱掉层皮,简直已经脱胎换骨了。把口语视为灵丹妙药的那些论者,只顾着吹嘘,当然没功夫注意到驯服口语会这样费劲;口语是些僻乖的野马,不比用熟的旧词,只好像养乖的家狗,随唤随来。口语虽被视为灵丹妙药,可是你未见得有足够的才力、付得起昂贵的药费。

当代的舆论空气里,一旦诗作的费解程度超过小学课文、春节对联,便会给人斥为要不得的晦涩,或者讲你今人穿旧衣衫。仿佛大家真信实了“白居易做诗老妪能解”的谣言,非把诗歌贬到老太婆讲废话的水准才罢休。这也许只表明他们自己的理解程度只抵得不识字的老太婆。诗不妨令老妪都解,比方“床前明月光”一首。但是,不只老妪能解的才算诗,尤其是,仅只老妪能解,还未必可算诗。清醒一点儿看,老妪能解的东西里,百分之九十九决非诗;老妪所不解的诗,也要占百分之九十九。他们忘掉了,口语通俗也罢,时代精神也罢,本身都不是诗,诗是另一个东西。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