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与美·文艺与现实

我前边提到“文艺是现实的反映”这一类文艺观,尖着嘴巴挖苦了一通,讲它忽视作者个人的感受性,从现实里抄袭文艺的评判标准:“真”;还追踪根源――但愿不是栽赃和诬陷――以为出于错把文艺和现实混淆起来,看不到文艺和现实骨子里的不同,现实的最终特征固然是真,文艺的最终特征却是美。也许还可以把这点梳理一下。

如果所谓“现实”不是指时空上没有限止的那个整体事件――宇宙――那么,文艺便不是现实的附庸。文艺与现实平行,虽说并不平等。文艺顺着美走,而现实分道,顺着真走。无论作者写作的动机出于情感在寻求发泄、还是未满足的欲望在寻求虚幻的满足等等,他们的目的总相同,得创造一个艺术世界,以美为最终特征、最终标准的、跟现实平行的世界。这个目的不达成,作者的动机也就落空。这个世界可以貌似现实,也可以跟现实毫不挂相,可以从现实里多摄取材料,也可以不大理会甚至故意背逆它。尤其是,对艺术品来说,现实里的一切,都散漫无边际、暗昧无意义,非得把美为统帅来降服这些材料,使它们成为另一个世界的有机部分,它们才获得意义。一个事件现存地搬到艺术品里,它的意义都完全改变,在现实里我们判断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艺术里我们看它合不合适那个美的世界。假使这个事件的特性不需改变便可做为那个世界的建筑材料,作者可能照搬,否则他会把它改造一番。森林里一棵给雷击断的树,无妨搬来做咱们房子的屋樑;假使不过份爱好,咱们可以连树皮也不削,直接搬上屋顶;咱们看得到,原模原样的那段木头,在森林里和在屋顶上,功能价值迥乎不同。两个作品具有相近的所谓真实性,我们依然觉得它们有高下之分,譬如一个人的照片和他的肖像画。

如果艺术的标准是真,那么,我们讲这么一句:“人是浑身毛孔流着欲望的动物”,也便可以抵消一部专讲人类欲望的大长篇了,因为它虽只是个理性的判断,不含形象、少有艺术成分,在真的程度上却完全可以跟一切可能的写欲望的艺术比美的。可是我们还要去看那本小说,而不大认这句武断的判断的账。也许可以这样辩护:这句话里没有形象的真。那么,我们不知道对现实的真来说,具体的形象有什么重要;一旦追究作者能否把外界的形象描绘得近似,我们查问的便是作者的艺术手腕,而不是那个东西本身是否很真。外界形象的质料是具体的形状、硬度、位置、色彩等等,作者所用的质料跟它们迥然不同,只是些文字,当作者使用不同的材料,带给我们的感受却跟直接面对外界形象相似时,我们才满意,我们在这里向作者要求的是艺术性——作者的模仿本事,并非本源的真;作者做到了,我们便觉得作品美,否则我们讲他不合格。作者写到一个人相貌时,忽的把那人的脑袋砍下来夹在书页里,我们从来不以为那是作者的本份和本领,而会去报案。

实际上,“形象的真”里那个“真”字,跟外界事物“真”的那个“真”字,含义并不相同。外界的“真”,表示一个东西是否确实存在,它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幻相。而形象的“真”,先预设外界的原型实存,即便它只是幻相,也先承认确有个幻相在那里;然后,我们追问作者能否用别的材料、形式,把这个实相或幻相再现出来。譬如海市蜃楼一个东西。咱们在沙漠里迷路,饥渴得要掉了,忽的看到海市蜃楼;这时候,没有沙漠旅行经验的人会欣喜若狂,以为这下小命救下来了;可是,老手立即会告诉他:别得意,那是假的。等到小命保住,旅行到达,这两人大可以去逛逛美术馆,看一幅描写海市蜃楼的画;这时候,便连老手也不会管它真不真,而只想到它像不像。外界的“真”与形象的“真”,两个字眼意义大不相同。如果拿外界的“真”来责备艺术,那么,一切艺术一无真处、一无是处。咱们实际拿的尺子,是形象的“真”。可是,便连这个“真”也不够格来责备艺术。以形象的“真”做标准,相当于查问:“形象”是否合于外界的“真”――外界存在的形相,无论实相还是幻相。可是作者常常完全不管这一套,而弄出外界从不露面的形象来,我们看得照样津津有味。看来,艺术的标准首先是美,在这个层面之下,美的某种标准可以是“真”,模仿得近似外界——同时美还有其它可能的标准。评论家在艺术里求真的时候,当然不直接取外界的“真”为标准,而取“形象的真”那个标准。可是,我们很容易看清,后一个“真”逻辑上以前一个“真”为前提,在艺术里求“真”,只是向外界求“真”的惯性使然,是那个欲望顽固的延续。

美跟真并无直接关联,倒是跟欲望、功利关系紧密。引起欲望之物,可以因此引起美感;想要满足的欲望,也可以从美里获得虚拟的满足。基本上至少某种程度上,无妨这样看:真和美是从欲望出发的两条路。欲望本源的、切实的满足,当然只能在现实里。所以对着现实中的事物,我们首先问它是不是真的,假的对满足没有意义。而艺术是拐了弯的、变了形的、虚幻化的满足途径,我们在分岔口选中这条路,首先便舍掉了另一条,把真的问题撇开了;我们问它美不美,相当于问这个虚幻的满足方案设计得怎么样,有没有品味。我们在现实里只求满足欲望,而在美里,我们玩味欲望的满足。一部电影可以直接讲一个满足欲望的故事,它以美的方式侈陈可欲望之物,把我们的欲望刺激得愈强烈,愈巴望在现实里寻求满足;它把满足欲望的行为粉饰得很美,可以给我们一个有色镜,带着它去看或者去做现实里满足欲望的事时,我们便不会觉得过于粗鄙。

我在这里没有提到那些由低级欲望发展而来的高级欲望,由于它们渐渐脱离实物满足的模式,大半转移到美的领域来,也正是美的强项。我把一句话来略述它们:它们正是所谓拐了弯、变了形的基本欲望满足。我也举一两个小例子,暗示一下我把它们追踪为基本欲望的大致路径。 一首诗可以只描写情感,譬如爱、恨,而不大描摹外界的形相。它带来的美,不能直接由“形象的真”来解释,因为它接触的并非外界、物理的实相或者幻相。不过,如果把“形象”一个词拉开胀大一点儿,把“心象”也统进去,那么,美的一个可能标准――“真”――可以罩得它住。爱与恨这类情感,并不直接关乎欲望满足;可是好比地面冒出来的喷泉,仿佛无中生有,实际从地下暗流追过去,它最终也有发源。爱与恨――包括一切情感――到底出于欲望。最基础层面上,爱一个东西,是因为它曾经满足过咱们的欲望,或者可以满足咱们的欲望;恨一个东西,是因为它已经阻碍欲望的满足,或者终将阻碍欲望的满足。爱与恨等等情感,都是实际的欲望满足状况在心灵里的派生物。同时,从功能上看,它也算欲望满足的一个助手。爱使咱们趋向利于欲望之物,而恨反之。

长久的文化传统,可以在一个群体里造成普遍的、代代相承的某些套板情感模式,一个具体的个人,仿佛不经过直接的欲望状况,便把那些情感收归己有了。譬如大半民族对蛇的厌恶、仇恨,一个没挨过蛇咬的人,也跟族人一样视蛇为敌。也许他见过族人挨咬,也许他听过族人讲挨蛇咬的可怕。即便这些耳闻目睹的间接经验他全没有,他照样可以怕蛇恨蛇,文化传统会把好些东西逼进他心里。人终是群体的动物,个人免不掉在事实上因而在心理上依赖群体,他的心灵会下意识地向群体求同。部落崇拜一个东西,积年累月之后,为什么崇拜它已经忘记了,可是,情感还一代代流传下来――这样的事例并不缺乏。好像有神论者心里的图景:情感的肉体已经死掉,而阴魂还赖着不肯走。文化传统甚至可能侵入生理层面。有些研究家发现,人类婴儿学习语言,有个大致的年龄界限,过了那个年龄,再学母语便特别困难。自然界有语言的历史并不太久,可是心智层面的这样传统,就已经得到肉体机能的呼应,参与到遗传机制里去了,遗传已经开始处理学习语言的条件。人类学家格尔兹甚至猜测,咱们现代人巨大的脑容量,都可能是经文化刺激出来、与文化互相作用出来的。他发现脑容量很小时,人类已有文化,而在此后的几百万年间,文化与脑容量同步地快速升级;并非遗传上准备好了巨大的脑容量,才开始建立文化,而恰是文化才导致巨大的脑容量。蛇威胁着欲望及其主体,因为挨蛇咬,所以怕蛇恨蛇;这个情感经文化传统的广告传述,成为民族的广泛传承,于是而一个个体不必亲经历这个欲望挫折,自然会避开、消灭蛇,这样,个体把最小的花费来换得欲望上的获益。不但个人的经验会形成情感模式,以便更划算地维护欲望,而且,群体的经验也假道于传统,完成这个人类生活的功能性转换,担当欲望的助手。由于人类生活空前地复杂,满足欲望的心灵建制、社会建制同样地庞大、繁琐、层次众多;而在每个层面的每个小角落,都会附带有情感反应;因而我们很难追寻一个具体情感最终如何跟欲望挂钩。

对爱或者恨的艺术表达,并不因为它“真”才获得美感;只由于越“真”越使咱们接近、想起另一个的东西,才见得美。那个东西就是:欲望满足、它的自身、以及由它而来、关连着它的物事――也许不能讲“接近、想起”,而该讲“遥感”,因为咱们鉴赏时,并不直接明确地意识到那个东西。假使咱们是没有欲望的动物――这句话自相矛盾――从不因为欲望而向外界求真,那么,再“真”的艺术,咱们不会发生感应。

还举一个例子。好些精细的图案花纹,谈不上对外界的模仿,也见不出情感的倾向,可是咱们感得到它的美。“精细”会带来美感;而精细是智力的特征;再追下去,智力是人类满足欲望的特别手段。人类的生活方式,要求它对外界有极其精确的认识,否则它无从向外界行动――譬如运用机械、建立体制的求食活动。出于生存方式,人类锻炼出机体和文化上的高智力。通常所谓求知欲、好奇心,似乎是天生的,实际从整个人类的功能考虑,它是欲望满足方式带来的。咱们从“精细”里,看到智力,享受到智力,进而遥感到欲望。有人似乎把这类美归结为纯粹的“形式”美,可是形式自身也逃不掉欲望的牵绊。譬如东方西方的观念,都视圆为最美的图形,它便有欲望的最初根源:圆形物体在触觉上对人体最无威胁,不比菱形方形会刺伤肌体,跟圆打交道,欲望最为安适安全。我不知道“美”是什么,只知道它跟欲望私下打得火热。无论拐弯拐得怎样曲折、变形变得怎样荒唐,艺术似乎总能追溯到欲望。

向艺术里求真、把艺术的美归结为真,这类看法不能精确地贴近艺术的特性;相反,有人会抱这种看法,这个事实自身倒愈表明艺术跟真疏远、而跟欲望亲近:由于现实的欲望得以“真”为筏,才达得到;所以另一路的欲望,大家也便忍不住要把那个老筏搬过来――只可惜,移舟上陆,到底水土不合。文艺反映现实那一类论调,老实说,便正出于欲望和功利的过度支使,才把问题看扁了。它只知道现实满足一条路,把那条路的眼光来检查美那一条路。无妨这样讲:那是一种动物性的观点,因为它从没发现只有人类才会走的那条路,还老守着动物也认得的那条路。美固然是欲望功利的,可是跟现实相较,它是另一种方式的欲望和功利。它当然不能跟现实平等,可也还有它的地位。它甚至侵入现实的领地,支使我们把美的眼光来看待、对付现实,譬如我们不但要吃饱吃好,还巴望把菜做得好看;我们不但要跟女人睡觉,还巴望女人漂亮、爱情浪漫――这里边附加的成分,无不出于变形、拐弯、转换那一路的欲望,而不是直接的、现实的欲望。我在乡下看电影时,常听见邻居们散场时这样议论:“看是好看,可惜是假的。”这个批评比评论家们见事要明,头一句是合格的审美,感觉好看;后一句回到现实,知道美是另一条路,跟现实的满足分岔的;他们并不因此讲电影不好看、下回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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