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称

把妖刀记开篇六折的手法称为多视角写作是不恰当的。严格说来,这和照日天劫那两章的楔子并无本质差别。贸然在一部长篇武侠中试验截然不同的手法风险过大,而默大的旨趣也主要是利用双线并进来调节叙事节奏——在妖刀登场的部分他几乎就是严格按照对称的手法来切换场景。第一次从灵官殿向耿照一线切换时谈剑笏说:“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而回切靠得则是碧湖仰天尖啸:“万——劫——!”。第二次切换时沐云色缓缓说道:“我被妖刀附了 身。”而回切时耿照正暗自出神:“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在这两组调度中,回切时的场景对于之前的切换场景或应或答,营造出并置的效果,约略起到了某种蒙太奇的作用。爱森斯坦曾说,蒙太奇“不是两数之和,而是两数之积”。只不过作为时间艺术的小说缺乏真正的空间并置的手段,也只能略尽其意罢了。

即便如此,和照日的调度相比,这仍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精心之作(照日依靠的是标志物,如地图、玄泉钟、信笺等)。然而,手法上的对称并不能掩盖内容上的失衡。第二折祸起青苎中,由于在灵官殿中连续变换了药儿、阿挛、沐云色这三个视角,篇幅几乎达到了后文所接耿染一线的九倍,无论从阅读感觉、情节密 度还是夺人眼球之处来看,这都是齐大非偶的搭配。在妖刀连载的初始,不少人分不清楚耿照和沐云色谁是主角,其中的一大原因也是拜此所赐。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曾经用顺序处理林平之,倒叙引出令狐冲的方式来维系读者的热度(在开始误以为林是主角对阅读有利无害)。那么这一手法是否能套用到妖刀呢?即让耿照的出场顺次继续后移,等药儿和沐云色交待完青竺村血案的前情,故事转入客观视角后再采用双线手法,把灵官殿和水月这两个场景中发生的事件交织起来。老实说,我不得而知——这样的修改势必要付出代价,至少在沐云色出场前的那句“烟雨淒淒,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彷彿都失去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会让人觉得推进过速,无所依凭。作为对称的两翼之一,灵官殿部分出现了更多的人物、更多的情节、更多的妖刀、更多的叙述手法。较之于照日的规整,如何保持双线之间的对峙性是让妖刀头疼得多的问题。

无独有偶原是双线并进的应有之义,所以看似简明流畅的染耿一系同样也有枝蔓旁生之处,而且恰是这一手法大放异彩的所在。开头处,黄缨和采蓝在水风凉榭里的对手戏不能不让人拍案叫绝。除了棺材羊那一场,这堪称妖刀三十折内笔力最为酣畅遒劲,笔法最为婉转流利的描写。不但如此,还交待了四大剑门的背景、水月亭轩的营构、碧湖遇害的前情、妖刀重生的谣言、采蓝可能的隐情,对黄缨心思飘忽转折的捕捉几乎便是张爱玲的笔触眼力。这无疑是我所读到过的武侠小说中的最佳开头——照日天劫中邓苍形的登场固然牵动人心,然而沙场鏖战、烈士暮年毕竟都是一部武侠小说可以期许的。而谁又能料想妖刀记的切入点竟是如此细枝末节、忽忧忽喜的小儿女情思。就在小黄缨想着“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的时候,耿照已然到了前厅、门房仆佣已然被打入墙面、万劫也已然到了九曲桥前,然而时间却戛然顿止,仿佛连飞泻的雨瀑也被凝在了巨大的恐怖来临之前。像那些伟大的油画家会告诉你的那样,高潮的前一刻才最值得巨匠用笔——所有悬而未决的瞬间都具有永恒的属性。

抛开一些可商榷的谋划,妖刀的开篇仍然是六集妖刀记中我最为心折的部分。与其说这部分是妖刀记中的照日时刻,倒不如把照日的楔子看作是妖刀记的一次预先启示。一个优秀的作者并不以无瑕疵为自己的目标,驯服一些更为桀骜的场景才是强者的爱好。单这一点就值得我们脱帽致敬——向一位还在进步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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