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与笔力

“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人生里司空见惯的景象;表现在写作上,便是“心有语而笔不足”——笔力不足以传达心意。搞写作的人多少对此有点儿体会,比方我自己就常有:心意比笔力马力大得多,即使费尽心力,笔力也未必追得上心意。当然,要除开自我感觉特别好的那一类作家,譬如苏东坡——他自歌自赞说,平生别无乐事,就只写作时,文思如万斛泉不择地涌出,无不曲折如意;他的作品也配得起这个自吹。

我们前边讲到写作里一个矛盾:写作便是限制,而理解需要自由。“心有语而笔不足”,部分就因为这个矛盾在其中作梗。作者心中有意,手中有笔,他要拿笔力来传达心意。心里的意当然只巴望纸上的意有自己那样精确明晰,自然逼着作者限制文本,可是读者的理解自由不答应;读者的理解老想着自由地撒野,引诱作者逃离心意的管教,可是心意也不是那号好欺负的老冬烘。笔虽是作者的,他的自主权实际有限。他好像初学描红的小学生,手里那支笔由老师手把手地握着,而且是由两老师一起握着,这两个老师偏偏还是冤家对头,一个往左使劲,一个必定往右使劲。作者给迫得只能当两面派,耍花招、玩手腕,两边欺哄。他不能守着任何一边的立场,愈是立场坚定,笔力便愈见懦弱,愈是没有特操,笔力便愈见强健。这样摇摆妥协的结果,他想写的那点儿心意,往往抟弄得不见原样、磨损得不是原物——笔力不足以传达心意。

理解自由与写作限制这个矛盾,诗歌有个基本的应付手段:大体上用形象说话。形象本身便带有含糊性,它与作者想借它传达的思想并非一物,而作者必须写得让读者很容易由形象推论出那个躲藏的思想。文艺最初级的层面,便给读者想象自由留下了座位,思想不是直接向读者摆明,而像寓言里的葡萄,需要思维跳一跳才够得到——当然,跳了也还未必够得到,希腊寓言里那只狐狸便失败了。文艺据说是一种消闲品,这消闲品也像另一种消闲品:瓜子,我们嗑瓜子时,得先把壳壳咬破,才吃得到瓜仁。大千世界有无穷的物象、事象,作者只选那些能引人联想到自己思想的形象入诗,这便是对文本的限制;一个形象还可能具有包涵多种思想的潜力,那么,作者得进一步苛刻地加以限制,缩小它可能意指的范围。可是无论怎样缩小,只要还用形象,思想便经过包裹,而非一丝不挂。

我们举最简单层面的一个例子。作者感到愁苦,倘只把“愁”字写满一本书,读者便要发火摔书了;至少他会以为这是小学生在抄生字,而不以为是大作家在写文字。大家按惯例写春的落花、秋的落叶,这便付与了形象;读者看见的这些形象本身并非愁苦,他要找到愁苦,得利用往日见落叶便起秋感的经验,或者利用从前阅读所了解的传统,从而推断这些形象背后的情感。思想可以比这个例子里的“情感”更加抽象、宽泛、复杂,问题因此愈发繁琐、困难。总之,作者要传达思想,先须保证有诗味,跟读者的想象自由相妥协,他不能直奔主题,得拐入含糊之中。好比男女结合,先得马拉松地恋爱;男女关系的魅力,也恰在这大段弯路里。“笔力”的一部分意思,便是用笔在保证含糊的前提下,使这含糊能通向一个透明的思想,你得找到一条路,让读者的思维自然地由含糊的形象联想到那个不露面的思想;这条路是作者预先安排好的,可是做来要像读者主动寻到的。这当然很难,如果避难就易,有话直说,那么限制到极点,自由也便没有了,读者会退避三舍;好比初见女孩子便邀她上床,她立即给吓跑了。

诗人想必都遇到这个矛盾,不过他未见得对它没有明晰的思考,所以像好些人,时常碰面,而不相识。中国诗人不知道屈原的没有,虽说大半诗人并不阅读、仿效屈原,可是总免不掉把他挂在嘴角、甚至打他的招牌。自屈原起,中国诗里出来一个大名鼎鼎的传统,把“美人香草”来代指君子,“萧艾”恶草影射小人。这便是诗歌把形象与思想联系的一个经典范例。我们从它起头,看看形象如何应付越来越复杂的思想。美人香草只给人物贴上“正、反”的标签,像京剧的脸谱;它终嫌简略,难以应付一个思想可能具有的繁复的事物关系,正如光看脸谱当不得听京戏。譬如小人得势、君子失意之类意思,便得为美人香草添加点儿什么,才讲得清。可以把“萧敷艾荣、兰摧玉折”连贯起来;这个添加实际上便是添加了一层限制。再譬如“小人把持君主,致使君子去位,不得进用”,美人香草就越不敷用了,因为君主横插一脚,蛮挤进来,美人香草没留他的地盘。屈原把“荃”来指代国君,可是荃也是香草,这个三角关系不易表达得不紊乱。古人便请出“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来。“日”是君主的传统意象,“浮云”便指小人,君子在外,日光给云遮得太暗了,连长安这天子之都也看不见。辛弃疾写月:“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1————大家自然地联想到他在骂小人当权,以致什么事也干不成;因为桂遮月光与云遮日光这个传统相连带。

不必多谈。总之,要传达心意,笔力会遇到那个矛盾拦路;想绕过这条拦路虎,便得拐弯,假道于形象。诗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来抟弄形象,把它修改、拼凑、增删,从它生发、联想、类比,偷天换天,腾挪变化,无所不用其极。你抟弄形象的本事愈高,心意从含糊的形象通向透明的思想那条路也就修得愈宽,你的笔力也便显得愈加强健。

1. 按,这句抄自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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