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判断与小结裹
我们前边提到,毛的诗风较为保守,落在传统的圈圈里。这话也许得做些解释。它不是说,毛泽东没有表现新思想。毛的确写到些古人没有的意思——尽管他做这点算不得特别成功——可是,这些新意思只用旧风格便可容纳,它们的特质,不跟旧风格不共戴天,而可以同居一个屋檐底下,相依相伴着过活。这话也并不否认,毛可能有他自己的特点,比方,他的想象便很可佩服。不过,想象并非毛家店独家经营的专利商品,想象力雄奇的作者不止毛一人,毛在他们里也还算不上第一人;传统从来就推崇而不排斥想象。毛的突出之处,依然处在传统的包容之内;好比孙猴子那个筋斗云,看来已经厉害得很,但他终究没有翻出如来的掌心。只有思想、长处的特征跟传统话不投机,传统已经管它不住、锁它不上时,它才像布袋里的钢锥,把传统穿个洞,脱颖而出,另辟新地盘,形成新风格。一旦它成功,它自身也变为传统的一部分,传流给后世,同时统制着后世,给后世树立一个栅栏,阻挡后人撒野的脚步。传统这东西顶狡猾,它很像一条河,这河不允许水跑到河床之外去,可是,一旦水真把河岸冲下一块,侵略过去了,那块新地盘立即、照样算为河本身的一部分。
古代批评家论诗,有“大判断、小结裹”的区别,钱锺书先生把它挖掘、标举出来,使咱们可以借来应用:毛在大判断上没有作为,只在小结裹上有所得。大判断的改变,意味着你对整个诗的理解发生了新见,而这往往由于你对世界的基本观感、态度转移了。如果调门放低些,不讲对世界感受的颠覆性改易,那么,至少,你对世界的好些经验、感受,遭到传统的忽视,因而旧风格不宜处理它,你得调整写作,低头躬腰去迁就它,你的风格也便跟传统错开。
我们今天对传统的印象,是以往传统多次把异己、异质的东西收纳之后的结果;好比穷人那件层层密密打上各色补丁的破衣服。传统演变的不同时期,补丁的数目、状况不同,人们对它的印象,也便极有区别。比如词里婉约称为传统的时候,东坡起来开荒出一片豪放土地,等于打下个大补丁,当时人会异常惊讶;而今天,婉约与豪放两个补丁并存在我们对传统的观感里,豪放引不起新刺激。经过一段长时间后,我们直接观感里豪放与婉约的距离缩小了,正好比隔着远距离看,两件东西会显得贴近。我们站在两个东西之间时,这两个东西一东一西、一左一右,绝然相悖,决不相混;等我们退远后,这两个东西同处在视线的前方,不再那样水火不容。我们现在读一首词时,甚至不留意它属豪放还是属婉约。由于我们对传统的印象是多种颜色参与、调和后的状况,我们便不易分辨出,古代哪些作家把他之前的传统突破了,我们读他的作品时,不像当时人那么眼目一亮——缘故是,我们跟当时人的参照系大不相同。
我不举古代的例子,举一个当代的,来看看大判断的变化。聂绀弩先生的《散宜生诗》我寻了多年,可是僻居乡野,没能找到。我只零散地见过他几首诗,现在抄四首在下边,出自林书先生《说“绀弩体”》:
《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唯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削土豆伤指》: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清厕之一》: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饶?《清厕之二》:
何处肥原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散百愁。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
这几篇诗写那些琐碎、不入流、甚至极肮脏的劳动情景,都是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亲身所干的。我还记得别人所引他写汇报思想的一联:“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我对聂诗有些想法,可惜读得太少,他的生平、心理,又不甚了了,未便妄谈。实际也不必深谈,只把这几首粗粗读过,便会感到它们跟传统的风调迥然有别;咱们碰见那些古怪人时,来不及细认他的特别处,早察觉他那股特别劲了。这些诗的字里行间,或浓或淡、或隐或显,飘散或者堆积着许多我们眼生的东西,像荒谬感、滑稽感。它时时在讽刺、自嘲。正因为这样,诗的意义显得特别复杂、游移,我们读来不容易捉摸得住——虽说我来谈它们,欠缺依傍,可是既把它们请来,又冷在一边不招呼,未免礼数不周,我还得硬着头皮、犟着舌头谈一点儿。
推磨的具体情景,不知是他牵着牛在转磨,还是他自己便当牛在转磨,不过,无关紧要。“春雷隐隐”写磨转动的声音,“玉雪霏霏”写磨出的细末从磨边洒出的模样,都相当贴切。“春风起,战鼓擂”、“春雷”等都是那个时代自歌自赞、描写形势发展的习用语,这联诗上句也许隐喻着时代风气。聂是鲁迅之后、继承鲁迅风骨有数的杂文家,曾把鲁迅的杂文用旧诗写出来过,他必定熟悉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那一句,我疑心聂的“一小楼”便用鲁翁诗意。时代铆着劲朝春天奔,只自己留在冬天里,给时代抛撇在一边——同时,也像他自己甘愿躲进这小楼里,把时代、春夏抛撇到一边,对时代的发展和自吹不大以为然、不大感兴趣。接下来一联,“磨粉碎、作环游”只是推磨的精当摹写,加进“坏心思、新天地”,诗意立即添加一个层次,像行尸走肉寻了灵魂来,显得饱满而活跃。上句讲出这些劳动意在改造思想。下句指着思想改造的后果,你可以纳入“新天地”——也就是上一联所谓“春雷隐隐”的那个世界;如果它不是被改造者的必然后果,至少是改造者的出发初衷。“新天地”一词极可注意。传统里,转磨的那个情景从来都是原地踏步、刻板无变化的经典隐喻,它像已经向“老套路”那个意义宣誓效忠过的,聂氏偏拉它来替“新天地”代言。整联里,跟转磨贴得紧密的只有“粉碎、环游”,“坏心思、新天地”实际是拉来的壮丁,可是聂氏偏拉个敌人来当这壮丁,终很奇怪——他是不是夹着舌头在说“天地”不会因改造而“新”?“不在雷池更外头”,表面看来,写这条磨牛诚悫、守规矩;暗底下是否隐示思想改造的目的便是叫人的思想不敢越雷池一步,使人变好的思想改造只是把人桎梏的思想圈套?他那个“齐”字,孤阳独长,在上下文里找不到根据,除非作者牵着牛一起转磨,两人齐步共进;但是不管如何,这个“齐”字可以对文意再加限制,把文意与“思想钳制”锁得更紧。
《推磨》还算意思比较爽朗的一首,《清厕》就更为麻烦了。《清厕》对劳动改造有点儿牢骚,对劳动本身又像怀着好感。散粪那样琐屑、污秽的劳动,给聂讲得成澄清天下的大任,似讽又似傲。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不叫他干可有作为的本行,而罚他去挑粪;他把挑粪写得兴致勃勃,可是又拖出燕昭王黄金台的故典来,是自认挑粪便算国士待遇,还是故作反照?他最终像也便把挑粪当澄清天下的正务,是对时风的蔑视,还是确也觉得挑粪本身也可算大任?——跟旧文人不同,聂受过新思想的薰陶,对纯粹的劳动并不厌恶。毛爱用“红旗”字样,不过,他手里的“红旗”,只像古人手里的“龙旗”,是威风、赞颂的套语和标识。聂笔下的“红旗”便难讲不是句反话,但又并非悲愤的反击,而像感觉滑稽的反讽。他的诗思像鱼那样溜滑,我们不易捉得住,这一面由于他使出杂文家那些皮里阳秋的狡狯嘲讽、自嘲手法;另一面,我疑心这也是他下意识的一个策略,不想让咱们低着头死心眼儿盯着那些具体的诗意,他像巴望咱们眼界抬高一点儿,看看具体诗意之上的东西:作者怎么对待那些具体的诗意。他把改造与劳动、时风与自己的牢骚并放在一起,都算为可笑的对象,他要咱们觉察那些对象搅在一起时显示出来的荒诞意味、作家对它们的滑稽印象。
聂诗写法上最打眼的特征是:错位。我把《清厕》做例子来看看这个笔法。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
古代绝句有一路写法,好搬地名,爱用秋、枫、雨、风等等意思不甚浓烈的字面,构成清远萧淡的意境。这类东西写得好时颇有风致,写得不切实时全成空洞的衣架子。清朝的王士祯便喜欢这一套。他倘看到聂的“燕昭台畔雨潇潇”当会觉得顺眼,拈髭点头。可是他倘看到“君自舀来仆自挑”,一定摇头,吹起胡子瞪起眼睛。他会感到两句完全不般套。俗语描写人以群分、话须知己,有所谓“秀才讲书,屠夫讲猪”,聂诗的下句便像秀才在谈书,上句两个老农商量着派任务,正近乎屠夫的讲猪;他偏把屠夫跟秀才捆到一处,这位秀才——屠夫同样——会感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两句气格上绝不相侔。下边一联,他用相当精致的文人笔墨来做对仗,而所写内容却是舀粪;真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两边又搭挡不来。“阳春白雪”意指高雅得无人能配,词本身也清雅;聂挖空心思找来俚俗的“苍蝇盛夏”跟它配对,我想“阳春白雪”这个词自己也会对聂的写法“掩鼻”。好些病态地讲究对仗的人,用事时只能汉人语对汉人语的,聂又一次点乱了鸳鸯谱。“澄清天下吾曹事”,讲得来字正腔圆、慷慨激昂,可是下一句,这位大英雄发表豪壮的宣言后,所干实事竟然只是对付一个粪坑。传统向我们灌输的阅读心理、经验给我们讲解的事理逻辑,都支使我们看诗时,对下一句有个大致的期待范围;而聂给出的答卷老出人意料,完全落在这个范围之外,我们心理上扑个空,不由得骇笑。正是这个错位笔法制造了落差、打破了和谐,叫咱们一跟头栽进荒诞别扭、突梯滑稽里。“天涯二老连三月”,很有古诗里流离落拓的意味,我们准备这二老遣“愁”的办法是饮酒赋诗或者登高望远,谁知那二老去散粪,锹上散出去的粪便就是胸中散出去的愁怀。李白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是极为豪奢的派头;大家讲“视黄金如粪土”一句话时,也无不神情兀傲,语调疏狂;聂“手散黄金成粪土”一句却仿佛说:别看我散出去的东西也金黄的好像黄金,实际只是粪便而已。比较我们的成见,又是个落差。这句讲得如此不堪,下句想该也类似——我们又失算了,他讲“天将大任予曹刘”;曹操对刘备讲了句名言:“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聂把挑粪的二老攀到那两位身上去了,口气不知多壮阔。古人又有名言说:“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桓温见解相同,用语稍异,他这样表达:“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文人学者们大半像独眼龙,只盯着“流芳”那一面;政客们像时髦语所谓“两条腿走路”的,并不偏废“遗臭”那一边,桓温那句话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政客行事的心理基础。聂《清厕之二》的末联,因“粪”及“臭”,由“臭”勾连到桓温。在当时的舆论里,聂自己便给判入“遗臭万年”一队里,“笑他”实际是“笑我”,笑人也就是自笑。“红旗、上游”在当时都属正面、神圣的官家语汇,可是聂通过桓温作介绍人,把它们与“臭、粪”配成眷属。
从诗里看,聂对改造、时风,都极有思考,虽说我们不大看得清他到底如何想;这便把他的滑稽与港派电影那样无聊恶心的搞笑区别开来。他极善做对句。像“雌黄”对“坦白”、“红谁见”对“白自夸”,这都是古人所谓借对、无情对;那些红、白、黄字眼实际意义常常不指颜色,而他把它们挑出来,利用双方表面都可指颜色这一点,组织到一起。这种对法作风巉刻,难度也极大,不是行家不敢试手的。有经验的读者看他的诗时,所以不会感到他那些错位的写法出于对传统的无知、修养的欠缺、笔力的孱弱。相反,我们只可能觉得诗里的荒诞、滑稽源于作者本人对世界的观感;他像屠夫赶猪似的,预先拿门板堵住了岔路,逼得咱们的感受只好朝一条道上走。我相当理解他做对句以至整个写诗时,为什么使出钻牛角尖那样的钻劲儿,落笔决不肯轻易草率;他不钻牛角,咱们就要钻他的空子,把他感觉为不内行、无能力、开玩笑了,他想传达的东西也便跟玩笑一起,给我们随手抛掉。
聂把那支“错位”的笔,描画出一个渗透荒诞、滑稽效果的世界。在他诗里,时风那样沉重压人的势力也罢,自己那样深重切身的苦难也罢——同时也包括自己的牢骚——都不能制服他的感受、霸占他的情绪,相反,它们都可以当为小孩子玩的积木,由他幽默地抟弄,搭成他的艺术景观。这个态度深可品味。当时受迫害的那些人,要么积威之下其心已死,自觉有罪,但求改造得合上头的圣心。要么心虽未死,而口不敢抗议、力不足以抗拒;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无罪,时风本身也对,只是错把自己投到时风的对面去了;他们甚至可能自觉无罪,罪在时风;可是,也不免明哲保身,敷衍得一日算一日。另一些人可能愈受压,心愈不死,心理反弹愈厉害,不但不自感有罪,反而越自觉正确,对时风态度越加激烈。在这些人身上,时风都会对心灵发生支配性的影响,不管把时风看得神圣,还是看得凶恶;苦难也会发生支配性的影响,无论把苦难当为赎罪,还是把苦难当为冤屈。苦难、时风都是严重而有份量、充实而有体积的。他们那颗心难得跳出两者之外,来控制、抟弄它们;就像孙猴子困在老君炉里,只能受猛火烧炼,身在其中,本事再大也无所施其技。聂那颗心要算异数,它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了。面前的这个世界那样地荒诞滑稽,便连自己的苦难牢骚也板结进荒诞滑稽里,可是聂那颗心超拔出来,并没过度地陷进悲伤、愤怒里,更别说绝望了——我得特别提到,聂的心灵状况跟古人像东坡那一型号的超脱大不相同,虽说我目前讲不清那颗心里到底有些什么——经过聂调侃、讽刺、幽默的描写,艰苦的劳动、可厌的改造,似乎便给征服了,他还能保持着快乐——并非乐观主义或者说盲目乐观主义者那样肤浅的傻笑,也并非遵命而乐的“革命乐观主义”者那种尴尬的假笑,还区别于古人失意时从老庄那里代款来的雅笑。这个征服当然出于高巍的人格、境界。我们注意到,他的人格境界跟古人不同,诗的某种基本态度也跟古人分道扬镳了。
我们从聂诗这里移开眼,回头看毛,立即感到他缩回古人队里去了。他显得跟前人更亲近,感受世界的基本框架大体与前人重合。像古人一样,他有建立功业的欲望,有扫空前人的豪气——我们还想得起豪气在聂诗里成了什么形容。他是非观特别分明,总觉自己简直一无不是处——虽说他之所是,恰是前人之所非。他对自己的事业满怀信心,满口颂赞,它不会错,也定能达到——虽说这个事业可能恰是推翻古人的事业。抛开具体的思想、具体的是非标准、具体事物的判断,在这些之上,有个基本的感受、理解、对待它们的框架,它像花香一样不着形迹地散布其间,也像背后的教唆犯一样暗底下左右具体的感受理解态度,或者说,它像写毛笔字所用的“米”字格,你所写的字无妨不同,每个字得按米字格来调理布局、安放位置。
无论毛的思想、是非标准怎样异于古人,那个感受框架还是老版本的。这是个方正、明朗、和谐的框架,也是古人、绝大多数常人的框架。而聂不同。他的框架里满处是别扭、错位、复杂、不协调因素,所以他笔下的世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荒诞、滑稽的可笑意味。毛的世界可是井井有条,事物各有其位,刻着鲜明不可移易的角色特征、道德特征,他感受的框架里绝容不下荒诞、滑稽那号捣蛋份子。世界在他心底里神情严肃、神圣,尽管正是他——和他们——把世界变得异常荒诞、滑稽,尽管聂那些感受也正源于他对世界的影响。毛的感受框架不跟诗歌传统牴牾,大判断不曾转移,因而他不必见异思迁,另辟新风格。他也遇到表现新思想的困难,但那不是铸造新风格的困难,而是旧风格之内,才气笔力、艺术手腕上的不敷用。好比走路,他并非到了异国他邦,无处投奔;而像在家门口,路都熟如指掌的,只恨脚软走不到。毛的新思想没有孕生新风格的潜力,所以他写得成功之时,恰恰是好的旧风格,而不是哪怕坏的新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