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的大气
词本来是古人唱歌时的歌词,曲子有长短,词当然也跟着有长短。诗词界的口径,把长的称为长调、慢词,短的称为短调、小令,有时在中间夹个中调;不过,它们的分野,似乎也没人定出个标准字数。最短的小令当数《十六字令》,名副其实,它只有十六个字。也许它太短小了,在它内施展手脚不开,所以古来似乎名作不多。毛泽东也填过三首,都还不错。把那三首抄在下边费不掉几行文字:其一: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其二: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其三: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毛泽东这三首虽说是小令,写得来并不小巧、小气,而用大笔来大扫;毛的追随者动不动便要把前人、别人或者敌人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毛那支笔大得就像这班人手里的大扫帚。我也想起毛的另一首小令《菩萨蛮·黄鹤楼》里的上片: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小令而有大气,陈其年、辛弃疾因此被古人推崇。从某种角度讲,艺术便是难度。看上去不易做到的,他能够做到,而且做来不费力,这便是艺术的成功。艺术每爱跟常规对着来,小孩犟头似的,你愈不许,他愈要去干。想得见一个作家这样创作时,他的艺术快感一定异常强烈,他品尝到人性里常有的“犯法的刺激乐趣。”当然,他并非不懂常规前的盲目瞎干,而是很懂常规后的故意较劲,把常规没有牢笼、难以包容、视为畏途、不敢涉足的禁区强行征服,好比把野兽驯化为家畜,把野山开辟为家园。不过,我得申明,我并不一般地恭维这种向古人、常规造反的好汉行径,如果你的感受本来在常规之内,造反便像俗语所说“吃饱了没事干”,多此一举;只有某些感受确已跑出常规之外,你迫不得已才去另寻他路,那才合情合理;家里住得好好的,犯不着非去开野山,拿造反打比方,常语不是讲“官逼民反”么,不挨逼便上梁山,只证明你本不驯良了。
常规不可少,它是庸手的拐杖,竖在身侧,使他能勉强支撑着不至跌倒;同时是才人的跳高标杆,横在眼前,为了让他越过。不必否认,一切不安分守己的越规者都蕴含一个危险:冒险不成,那便要遇险,付出比本份老实人重大得多的代价。我们注意到,传统相当势利,它欺软怕硬,你有力气打败它,它便屈服于你,反衬得你的成功越精彩;你一旦力气不够,反抗不成,它压迫你越加严酷,使你的失败越显得不堪。跟政治里的情形一样,在文艺里,造反也是一样获益最大、处罚同时也最重的事业。你不生异念,傍着顺着传统度日,它既以你为臣民,当然少不掉你的一口饭吃。传统并非决然不变,你打破了它,它便因你而变;你打它不破,自然反证出它的强大,它便愈显得永不可能变似的。传统也顶滑头,你的失败加固了它的成功,不过,你的成功照样是它的成功;因为你因此也归为传统的一部分了。它像那种高傲的美女,你追她失败,她的身价便增高一分,失败的人愈多,她身价愈高;一旦你成功,连自己也给她占有,归属于她了。
小令不易展示大气,小令的传统里也不以大气为尚,所以自有人偏要在这小地盘里翻大筋斗。陈其年的小令写开张骠悍,声色俱厉,笔力奇重。举三首他的名作看
《点绛脣·夜宿临洺驿》: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苗,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醉落魄·咏鹰》: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夜游宫·秋怀四首之四》: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如此江山徒莽莽,伯符耶,寄奴耶,嗟已往。
十载羞厮养,孤负煞、长头大颡。思与骑奴游上党,趁秋晴,蹠莲花,西岳掌。
辛弃疾也举得出几首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菴》:遶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清平乐·题上卢桥》: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千里盘盘平世界,理着溪山襟带。
古今陵谷茫茫,市朝往往耕桑。此地居然形胜,似曾小小兴亡。
不过,辛弃疾的笔力没有陈其年那样横霸刺激,取胜的地方,在于寄概深重,意境深远。 这两人都是才情顶好,顶不爱守规矩的作家。他们把非传统的笔墨攻破传统,开辟出一个新的园圃,建立了一个新的传统。不过,这园子不大,出产不丰,到以后少有人跟上来管理灌溉,都近于抛荒了。所以我们特别提到它。陈其年之后,顾贞观那里还看得到一首《夜行船·郁孤台》:
“为问郁然孤峙者,有谁来、雪天月夜?五岭南横,七闽东距,终古江山如画。
百感茫茫交集也!澹忘归、夕阳西挂。尔许雄心,无端客泪,一十八滩流下。”
足可与辛陈媲美。辛弃疾之前,苏东坡写过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据说是东坡写豪放词之始。也许在当时的传统背景下,他那首很跳出;比较辛陈,便见得保守。笔力的横霸刺激,远逊其年;寄慨深远,又逊幼安。豪放派这三驾马车里,东坡比较正统持重,没有陈辛那样爱放荡、出偏锋,因此小令里较为缺乏上边所举的那类意境。
毛词整个的风调,更近于东坡,但是《十六字令》套路跟辛陈一样,都把极短的篇幅来容纳雄健的气势、阔大的情景。不过,我们也有点儿疑心,毛是否有意识地跟从辛陈这一路。毛未见得通观过小令的整个传统,从婉约那一倾向,到豪放派通常小令作法,然后发觉这个又刻意突出豪放小令常规的羊肠小道,意识到它太不起眼,定要把它走得宽大一些。除掉早年的一首词格不纯的婉约小令,毛真正创作起来,对小令的婉约传统一向视而不见,长调的婉约传统同样。毛因为个性的偏向,顺其自然地一直使用豪放的笔路,不分长调小令。而他的气魄又较普通豪放作家更大,更偏嗜大气的物象,一旦碰上小令,自然激发出超过一般豪放小令之外的意境。毛《十六字令》不是循小令整个传统而下的刻意超越,而是豪放个性、笔路碰上特别短调时的自然流露;他的大气给短调死命一箍,简直绷紧得要爆炸似的,于是显得特别打眼——我推想是这样。
古代豪放派认识到,小令不如长调那么适合传达豪放、大气的情绪,因此他们隐隐采取两面派的态度。我们观察到这个现象,他们长调豪放的较多,小令豪放的较少;而且,小令豪放起来,程度也较长调为弱。他们常常有大量甚至大半的小令完全固守着婉约。他们的小令分为两个层次:既有一部分正统婉约的,也有一部分普通豪放的;只有极个别的作家,才在两个层次之后,添上少量一点跑得更远的豪放作品——我们前边所谓的“羊肠小道”便在其中。他们身上,都看得到对整个传统顺次的挣脱。而毛不是这样,他从未追踪整个小令传统。他像只把那支豪放笔向长调小令统扫,本人个性、当下景物、即时情绪如果适逢其会,不期然便在小令里唱出别调——当然,这个别调也只是辛陈那一路的老调——《十六字令》有点儿像书法家不经意写出的渴笔、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