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
对一个人诗风的保守倾向,我并不反感。倒是多年来喊得震耳欲聋的创新论调,应该警惕。真正大的创新,包含着某种基本的觉悟。这个觉悟自己会心急火燎地跑到笔头子上,往纸上扑,作者给它拖带着,只好跟它走。好的东西往往是新的,新的东西未见得是好的。创新论像是这样立论的;好的东西是新的,那么我们便去写新的东西;新的东西跟古人不同,那么我们当然赶上门去跟古人闹别扭。不管创新论在理论上取什么形态,它在实践上实际照着这个逻辑。这个推理有个错误,把“好”与“新”两个概念等同,或者把“好”来包含“新”。不消怎样细心也看得出,这两个概念只是相交关系,“新”的一部分可圈入“好”中,“好”的一部分可圈入“新”中;有某些东西既是新的,又是好的;不保证一切好东西都新,也不保证一切新东西都好。咱们日常拿浆糊粘断纸时便有这个经验,两片断纸只纸端一部分相搭重合。
“新”的便是“好”的,这个观念在近代极有势力,它也隐含在一切自然、社会、生物的进化论里。仔细想来,它是我们本性里自大狂膨胀的当然后果。我们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最伟大,能做得比前人更出色——自大狂可不是什么难事,三岁小孩都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老子、我老子”的——当然,照自己比前人行的逻辑,后人也一定比我们更行了。可是,我们从来只为自己超过前人而得意洋洋,一点儿不为后人要打倒我们而惭愧;我们论前人时,忍不住流露出暴发户的狂妄嘴脸,拿当代的见识去苛求、蔑视古人,而谈到后人强过我们,却拉下张赖皮嘴脸,振振有词地说,那是理所当然的,时代没发展到那一步,不能强求我们;这个不平衡、不贯通的心理感受暗示出,“后胜于前”论调无非是本性里“己胜于人”成见的化妆形象、理论形态——不过自大狂的那幅老脾气而已。“进化”一个字眼有点儿势利眼,它只对具有“我、意识、感觉”之类的主体才抛媚眼,对无知无觉的东西它翻白眼;换句话说,主体无知识,“进化”便无意义。“进化”是个价值判断,而不像“变化”那样,只是个存在判断。自然可以由简单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自然本身没有“我”,没有类似“心”一样的感受性,对自然而言,自己的结构简单抑或复杂,那全然无关紧要、无有好坏的;由简变繁,不过是变化,不必是进化。老实讲,我们觉得它是进化,不过由于我们自己极其复杂;恋爱者会爱屋及乌,自恋者也会“爱吾及屋”,跟自己相连带的东西都看得无上美妙。假使我们不是人,而是只草履虫,差不多一定会把简单悬为进化的目标。自然的演化,对尚能生存的动物,固可算进化;即将灭亡的生物当会另有见解,视之为退化,退化得不允许自己生存了,或者只好埋怨自己在退化,没法求得生存了。只要“死”还是不可回避的事实,那么,自然、人类、个人必定存在着退化,因为“死”便是退化的最末结果、最终状态;无论怎样利口雄辩,也没法起死回生,把“死”讲为进化。神秘主义对“死”大唱谀词是有前提的,它们预设有某个东西会不死——譬如我们的感受性——而以更高的形态活着,尽管闪烁其词,它们的“死”无例外是变形加工、变本加厉的“生”。咱们没有那个预设,也跟着它嚷嚷,便像穷人跟着富人抖阔,未免太傻,既暗于知人,也昧于知己了。如果热力学第二定律不给推翻,熵只会随时间增大,能量只能由可用向不可用转化,那么,对一切生物而言,宇宙整体进展只好算退化——不管这个过程里,局部会出现多么复杂的生命组织。
“新”的便是“好”的这个观念,源于我们的自大狂。近一两百年人力大为扩张,欲望所以愈加推进,这副腔调当然跟着跑得欢,撒起野来无所顾忌的。文艺不是世外桃源,免不掉受它侵蚀;而且,大半观念的文艺腔还老爱逞能,跑到实际进展的前边去喝道、开路。不过,我们得老实承认,新的未见得是好的,新旧不是判断好坏的基本标准,更非唯一标准。历史上留下来的好作品,常常在当时算新,但是,我们无妨推测,许多新的坏东西在当时便短命地给淘汰了,等不及向咱们露面——咱们自己的生活经历可做旁证,从前风行的所谓新,大半因为粗劣而消亡,能站住脚的简直寥寥无几。有些写作上的创新家,我们也评价他“有得有失”,甚至“失大于得、得不偿失。”在好与新这个问题上,最有利于新的讲法顶多是:新的好东西比旧的好东西在阅读上刺激更大一些。当然,咱们不能学跛子走路,同时也该相对地说:失败的新东西比失败的旧东西更叫人不能接受;爬得高便摔得重,并且,爬得愈高便愈易摔跤。
创新论的那个推理,还留着一个基本缺憾,忘掉了好东西往往跟作者自己血肉相连。向古人别扭的东西,固然不是古人的,可也未见得便是自己的,它也许像那无家之狗,没主儿的。失掉跟作者的联系,它能否成功,便很可疑。跟个人生命贴近,并非好作品的充分条件。单单作者感受至深,未必便写得出佳作,因为才华、技巧各有高下,好些人比方吃黄连的哑巴,肚里再苦,口里讲不出。跟作者个人生命贴近,甚至也算不得佳作的必要条件。像一切其它产品,文艺品也可能造假,不过有些假造得像狼披羊皮,落目即辨,有些像人面兽心,表面看不透,这同样因为才华技巧高下有别。造假并非决然不可能成功,确有人像吃蜜糖的政客,假话讲来甜得人死。文艺具有两面性,它既是作者展示自己的屏幕,也是作者掩饰自己的屏障——不管他是无力展示还是有意掩饰。我们没法直接进入作者的感受,而只能隔着语言的屏幕或者屏障去眺望它,所以肚里吃黄连的哑巴会吃亏,口里滴蜜糖的政客会得益。跟作者生命贴近,不是好作品的充分、也不是必要条件,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逻辑理由把二者关联起来。但是,依然有极强的理由。有了深感受便必定出好作品的概率固然不大——好作品的比例总是小的——而造假出次品的概率却无比地大,出好货的概率微乎其微。我们依然可以而且应该说:好作品根源于作者的个人生命。故意向古人别扭,便踢开了这个根源,它立足点在古人,而非自己,作品也便未见得是作者自己的。没有作者的作品,也许像没有后人的孤魂野鬼,最终不会给人记住;作者给它署名,也像是剽窃了——成天忙着写那号作品,实际也有与剽窃相同的心态,他只要名,而不管东西是不是自己的货。
时代越在先的古人所定大判断,往往越加概括了人类更共通、更浅近的心理层面,投靠它比故意反叛它,贴近作者自己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比如《诗经》所定“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这个基调,迄今依然可以覆盖很大部分作品,处在最基本的层面。只要类似劳饥这样的痛苦、不满足还是人类的普遍状况,你投靠它,背离你自己的几率便较小。把文艺史看来,时代越向后,作品的个人特别性便越见突出;好比一条人人都走的大路,出了街便分成小岔,向着各个村落、各家住户细下去。只有你确有个自己的家、非回去不可,你才会循一条私人的羊肠小道走;否则,不如在大路上逛逛,看看街景、跟大伙儿聊聊天为是。不可否认,一个写作者有本能的创新冲动,比如,他不甘心照抄古人的旧句,巴望把从前没有的意思写出,把从前已有的意思写得更为跳出。否则,写作也就是剽窃,作家无妨取消,找些抄写员便够了。不过,这种创新可以只是小结裹意义上的。真正大判断的创新,那非得有整个感受世界方式的颠覆性变化——我们不提它的社会背景——它不是文艺本身的事,也是不可强求的。那种新觉悟好比足月的新生儿分娩,胎儿自己要冒出来,作者被迫放他一条生路。肚里没怀孕你想生也生不出,肚里有了孕你想忍也忍不住。古人有“忍死”相待的佳话,也许“忍死”还有一小段时间的可能性,“忍生”似乎古来的妇女都没做到过。大创新是给逼出来的,不是去求来的。在文艺之内强求它,有点儿像男人赖在产房里打助产针,定要生孩子了。文艺历史异常吝啬,向来只把这个罕见的荣誉颁给绝少几个人;一个写作者也许该保持适度的自知之明,对那个胎儿采取坐守的、顺其自然的态度。他要求的不必是创新,而是古希腊名言所谓“认识你自己”,在写作上认清、识透他的自我——在心态上也认清、识透哪些在自己本份之内,哪些是非份之想——至于那个“自我”是不是真有、有多大价值,即便不甘心,也只好忍心、省心地交给别人、诗史去审判。审判未必公正,很可能给你造个大冤狱,但也无可奈何,你的一切上诉都不会受理的。一个写作者来搞投机,虽说其心可谅,终觉其事不必。
古人创新时,打的招牌很奇怪,往往恰是“复古”;批评家常只指出复古实际是创新,而不大肯追究为什么创新名义上会叫复古。这个现象流露出与今人不同的心态:他们相当审慎,对传统保持着敬意,对自己保持着清醒。今人把创新这根鞭子死劲儿抽自己屁股,强求太过,这无非表示出、同时也逼迫得自己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跑——并且已经带来恶果,不辨方位当然会不知所归,乱跑的结局当然是乱套。正因为这样,抑制创新论才显得必要。也许在另一种文艺氛围里,提倡创新更为对症。今天这时代,创新论调和创新实践早都像出天荒的炮仗,或者出天花的麻子,响得、铺得满天地了。可是瞧那些创新论的叫喊家,口气那样像战斗檄文,神态活似百万军中冲杀的孤胆勇士。冷眼人旁观,不免替他痛惜,因为周围全是他的同伙,敌人一个没有,真浪费掉他那条喇叭嗓子、那身英雄气慨——躲在后方呐喊为国捐躯,那当然是顶见勇武、又无危险的便宜事。这时候大谈创新,不过向大家坦白自己知识上的无知、理论上的无能、以及个性上的无特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