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写诗与读书

迟钝的鱼雷快艇兄写过这么一首诗:

《见有人开“做诗必读书单”,打油一首》:
“今人读唐诗,唐人读木简。
木简望猿猴,猿猴翻白眼。”

这大概是大家争论做诗要不要读书时,他做的诗面发言,立场再明显不过,不大瞧得起读书的论调。猿猴朝木简翻的白眼,也就是鱼雷兄朝“必读书单”翻的白眼。“不读书”是个老调门,并不始自今天,即便在今天,它也不是鱼雷兄的独家法门。古人讲到相近的意思,比如这样质问“读书”派:今人读诗三百,诗三百的作者读谁?比较古人的讲法,鱼雷兄的劲力更强悍、口吻更斩截、文气更咄咄逼人。古人只从今人问到诗三百的作者;鱼雷兄从今人追到唐人,再从唐人追到木简,木简还不甘心地要追到进化之前;这个写法比古人添加了层次,有猛追穷寇、痛打落水狗的狠劲儿。追了这样远,到诗的本尾,那双“白眼”等于使出古代将军的一个杀手锏:回马枪,一枪致命,把那样强劲的追兵一下了断。追得愈凶,愈衬得这回马枪的威风。诗的语气并不慷慨激昂、语言也不道貌岸然――相反,它甚至不屑跟对手磨嘴皮子争辩,只翻一下白眼儿。这个诙谐、诙诡的细节,愈贬得对手的论点简直不值一驳。

这诗从内涵上讲来很偏颇,可是在艺术上,它把一偏之见表达得刻露――诗歌不是讲理论的方便工具,也许叫鱼雷兄用散文来全面地谈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没有这样极端、简单――在某种情形下,这诗的内涵有针砭作用;在另一种情形下,它的内涵会引人至歧途。那些把书本当写诗本源的人读到这首诗,当有棒喝之用――当然,他是否给喝得醒来、给棒子打得屈服,那是料不定的;最大的可能是,给喝得头顶冒烟、给打得跳起来反扑。另一些人本已轻妄浮薄,书本、传统根本入不得他老人家法眼的,这首诗给他们看,也许就免不掉愈加煽风点火、助纣为虐了。但是,这跟艺术关系不大,艺术只要把一个意思讲得刺眼锥心。

做诗要不要读书,聚讼已久,起头不知在何时,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息讼的,我也并不自命能做调停人,判断这无头之案――咱们讲得再多,也只好让它接着做无尾之案。今天看从前的争论文字,可能会发生误解。网上的格律之争,不是争要不要格律,而是争格律要宽还是要严;同样地,古人读书之争,也并非老老实实争“要不要”读书。譬如讲,完全不读书,诗是一定做不成的,因为不识字;诗终是有文字、文明之后才出得来的东西。这个道理一个小媳妇都知道――因为她自己便做不来无米之炊――更不说古代那些多少总有识见的骚人了。咱们不单要听他们口头上讲什么,还得留意口头上没讲而心头上先在的那些预设,死在句下的读法,不易了解前人的本意。我没有能力搜罗古人的言论,凭从前的含糊印象,再加胡乱猜测,所争大概是下边这些东西:对诗人来说,不怎么读书成不成?是多读好还是少读好?书袋可不可以掉?掉到什么程度不算出格?是该捧着书本来写诗,还是并不把诗寄生在典籍上?诗的根本是不是在书本和书本里的学问里?抑或别有来头?

杜甫的诗名怕是古今第一了。诗经与屈赋虽说大家口头上恭维得不得了,实际很少有人向它们学习。讲别人的诗出于诗骚,那大半出于拍马,讲自己承继了诗骚呢,大半出于吹牛。诗骚在诗界,颇有些品牌效应的;它的地位,也许近于英国那一类体制里的国王,名义上是统治者,实际只是个荣誉职位。后世的诗歌,大半说来,追源大致上只能早到汉诗。诗骚一般不是模仿对象,杜甫便不同了,他是没过气的偶像,从唐宋一直当到现在。我自己跟他不够亲近,没有留意过他的诗学见解。后世的读书之争,倒是跟他颇为相关。有人讲他深于文选学,可见他自己是很读书的;虽说他自述“读书难字过”,读法放洒得近乎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他对读书也很看重,所以才狠着劲力、鼓着嗓子讲“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不过,从这句里,还看不出他是不是把读书当为写作的根本,因为他话讲得不着边际,没细论读书对写作的功用究竟何在。前人对他的看法奇怪得很,简直针锋相对。像是黄庭坚,说他的诗“无一字无来历”,似乎杜甫跟他自己一样,是搬着书本来做诗的;可是另有人讲杜甫“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似乎他又摇身一变而为读书的反对派。情况也许是这样,杜甫近似于寓言里的蝙蝠,鸟类会从他身上发现自己那个种族的特征:翅,而兽类也会从身上找到自己种族的标签:脚。从这点看来,杜甫也像是挂名在上、并无实权的英王了。杜甫自己究竟如何,咱们可以不管;与他相关的这两句话,倒讲完了读书之争的概貌。

宋朝的严沧浪做了个持平之论: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

我大体上支持他这个似乎脚踩两只船的看法。诗的根本,确不在书本。不过,在今天这个时代,我想讲的话,可能要给人当为读书派的。譬如我会这样讲:咱们处在传统的最尾端,不稍稍读书,略略知道一点儿传统的路数、积累,写出来的诗,肯定不会叫人觉得他是个内行。咱们跟古人有个不同之处,在古代,诗歌是最基本层面的文人修养,一般读书人都具备的;而今天,即便是读到博士后,也未必见过几首旧体诗。古人的话是在古代讲的,含有不前自明的前提,他们讲话的对象,是不必再多读书就足可写出诗作――姑不论好丑――的人;他们讲不读书,意思跟咱们望文生义的理解大有区别,基本的诗歌典籍根本不在他们所谓“书”里。现在呢,连写诗的那点儿起码的本钱,都算入“书”里去了。古人建完第一层楼后,再说“可以不盖了”,咱们可别误会他想学野人露宿,他不过不愿爬楼梯罢了。

尤其是,诗作可以不抄袭古人成品,诗心得自古人培养。古人早都入土为安,只留下书本做他的发言人、传声筒,把他向咱们转播,全不读书,咱们只算古人的聋子。天聋必定地哑,咱们不听古人拿诗讲话,自己也便没可能拿诗讲话了。

《庄子》讲过一个诱人同时害人的寓言: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道不可传,是庄子一派的重要观念,庄子在别处还讲:“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也许有人会请出庄子做辩护律师,来控告读书派。庄子这些话,虽然雄辩生动,实际大有毛病的,得小心别传染上了。鞋印固然不是鞋子,可是没有鞋印,咱们便量不出鞋子的尺寸,不知道鞋子的质料、牌子、产地。这个道理,考古学家与刑事警察知道得最清楚,他们考证前人、搜捕犯人时,可没少向鞋印取证。一切的“所以迹”,也唯有通过“迹”,才暗示得出来,迹固然不是所以迹,可是去掉迹,所以迹便完全落空。迹是容易成障的,可是,那不怪它自己,而得怪咱们自己;迹自身不但无害,而且有用,但看你怎么样从迹里寻到它的阴魂――死掉不在场的所以迹。庄子的后学,便正是从《庄子》里传继了庄子的“道”――不管他怎样讨厌鞋印,他那只好鞋子,恰恰由鞋印留下来了,便连他讨厌鞋印这个意思,也是借着鞋印留下来的。我极爱庄子,受惠于他的正不知有多少,可是我从前忘恩负义,拿诗反驳过庄子:“古人之迹岂糟魄,轮扁盲瞽嘲桓公。钝者践迹共迹死,或者超迹通其宗。苟无一迹示所感,虚空撮响谁为雄?譬犹指月月非指,不经指指月亦瞢。”诗作自身当然只是迹,诗心可算得所以迹,咱们唯有涵泳在迹里,才可能领会别人的诗心,长养自己的诗心,此外没有他途。也许可以这样说得,诗那个“别材”,本身离不开书本。 读书还涉及更幽暗易被忽视的情况。旧诗是古代语言、风俗、文化等等古代生活的一切侧面共同培育出来的,它跟那个无所不包的大传统血缘紧密,不了解大传统,对旧诗的解会便不能深入。咱们看见一个人时,未见得对他长相有明晰的了解,可是,假如参观一下他家陈列的祖上画像,对他的特征便把握得不含糊了。古人自己生活在那个大传统里,因而他可能不必特别加料补课地研究大传统,自能应付阅读和写作。一个粗粗能做文字的古人,几乎已经在生活里把大传统收服了,他正是在它里边泡大的,他自己便是传统的一个具体而微的模型;譬如说,除掉诗歌本行之外,其它必要的、基本的书本传统、修养因素,他已经具备。今天便麻烦了,古代的教育传统已经给腰斩,整个社会生活也大大经过切肢换血,简直像歌星整过容,叫人认不出来了。现在要对旧诗认得清、识得透,少不得要追踪古代那个生活传统。古人住家的房子已遭兵燹,咱们只能从废墟里,凭着胡猜瞎想,来把它重建。那个废墟,主要便是糟粕的书本――咱们把考古出来的实物暂且除外,它太专业了――不但诗歌读物,广泛说来,一切旧书都囊括在内。

我举个小例子,粗略看看咱们可能遇到的问题。严沧浪那段话里,不但提到“书”,也提到“理”。咱们如果想当然地把“理”字只理解为“道理”这类泛泛之意,便不大妥当。在宋人那里,“理”字并不像讲道理的人那样公正无偏颇,相反,它极有偏向,常常带着“性理、天理”的意味,暗暗散着心性之学、天道之学的气息,虽说不大着形相。宋朝特别发旺的“道学家”,又称为“理学家”,便正是讲心性、天道的,而且老把天道、心性两者连到一起、甚至混为一事。古人有时说到诗里可不可以入“理语”,意思也未必只指在诗里发议论,而往往也指谈心性之学。宋儒像邵雍,便最爱拿诗谈他的哲学。听说女诗人朱淑真的诗都讲道学、有头巾气的。钱锺书开玩笑说:传说朱淑真是朱熹的侄女,这话未必是历史上的真事,从文艺史还是风格学上讲,倒不失为真理。钱氏自己做过这样的诗,没收入《槐聚诗存》的:“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未牢。”听说他非常得意这诗里用理语来写爱情。朱熹的诗“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便正是谈他理学体会的,不过谈得不干瘪、枯躁罢了。像他的朋友辛弃疾便糟了。辛弃疾本是大好男儿,谁想到写起诗来迂腐到了家,他爱讲佛理,讲得又笨拙,跟朱熹全不能比;老实说,他谈理的诗简直一首也没法看;读了他的词,再读他的诗,不由得气闷。像这些情况,咱们除掉诗本身,还非得对古人某个时代的学术风气甚至学术内容有点儿印象,才能略明就里――咱们读书的框框,也就不能完全死限在诗歌之内。

“理”这个字还会引申出别的问题。从前谈诗,有所谓“理语”与“理趣”的区别。空口说它不清,拿些例子来也许方便些。我前边不要脸,举了一段自己跟庄子吵架的诗,那些句子便都是“理语”;不过,还够不上什么性理之学。辛弃疾有首吹捧儒家的诗:《语孟》之一:“道言不死真成妄,佛语无生更转诬。要识死生真道理,须凭邹鲁圣人儒。”这首诗里,他负面评价了佛道[好像不是哲学的道家,而是宗教的道士],实际他对道家也有好感:《偶题三首》之二:“人言大道本强名,毕竟名从有处生。昭氏鼓瑟谁解听,亦无亏处亦无成。”他这人像大小统吃的,发挥佛禅的东西尤其多,我只举三首:《书停云壁》之二:“万事随缘无所为,万法皆空无所思。惟有一条生死路,古今来往更何疑。”《醉书其壁》:“颇觉参禅近有功,因空成色色成空。色空静处如何说,且坐清凉境界中。” 读《圆觉经》:“二十五轮清净观,上中下期春夏斋。本来欲造空虚地,那得许多缠绕来。”辛氏《语孟》那首,讨论的是各家对生死的不同态度。在生死这个老大难的题目上,道士一派要求“白日飞升”,连灵魂带肉体一起保存下来,结伴儿去天上享乐;降格以求,至少得“尸解”,把肉体那具拖不动的臭皮囊丢下,灵魂自己去天上做神仙。道家一派在言内不讲得这样刻露,可是在言外,终究预设有某个不死的感受性会长存,来体会随化迁而流走、变形的各种乐趣。佛家成立的一个基本心理基础,便是生死之关不得过;禅宗那样超脱的嘴脸,还念念不忘“生死事大”。儒门给自己悬的理想高得不得了,简直坐宇宙飞船也达不到的。他们想做到对死生完全无所负累。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敢把死生这个大麻烦像垃圾似的随手扔到一边,不受它的拘绊――这个理想当然是不可能达成的――咱们可以不理会死生问题究竟当如何处置,可是,如果咱们对古人如何看这个问题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辛氏这首诗便无从理解了。想要了解一点儿古人的生死观,也就非读一点儿书不可。

再退一步,回到“理语与理趣”的本题,连辛氏自己如何处置生死也不管,只问他在诗里如何写自己的处置见解。他的见解大致遵从儒家,可是讲得来干巴巴地,所讲全是道“理”,而无一句“道”得有“趣”。后边几首也害同一个毛病。他要么从逻辑的“理”路来讲道“理”,譬如“人言大道本强名,毕竟名从有处生”;要么照搬别人从逻辑“理”路讲出的“语”句,譬如“万法皆空、因空成色色成空”之类;这些讲话里,不含形象,找不到一点儿诗歌的风“趣”,他那条舌头好像在旧书里醃制过,干硬坚涩,咱们拿牙齿都咬不动的,更别说眼睛了――这类诗读多了,会把人读得眼如石硬。古代批评家倘看到这些作品,咱们不必征求他的意见,便知道他会讲这样虚玄的话:“有理语而无理趣。”辛氏讲理的诗像只有一首可以看得:“至性由来禀太和,善人何少恶人多。君看泻水着平地,正作方圆有几何。”这诗的末二句比喻很巧妙,不知是不是辛氏自己发明的。不过,批评家依然只会判它为“理语”,不说它有“理趣”。

咱们看看另外一些诗,批评家的观感,可能就不显得那么虚玄了。王维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杜甫诗: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常建诗: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看到这一类的诗,古代批评家才会点头,说它“无理语而有理趣。”这些诗里的感受,都跟古人对天、道、自然、心性的领会有关。譬如“行到水穷起,坐看云起时”,古人不会以为它仅写一个人在野外有云水处散步憩息,而读得出自然“生生不息”的意态;也会觉察到作者那颗心,似乎化在自然里、化在生生不息这个状态里,简直寻不出明确的、有棱角的、可触摸的形相。杜甫那颗“心”,像孔子所说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顺水而往,与化流迁;他此时的情绪、心态,也与外物相惬相安,共振共鸣,自在舒展之极。“山光悦鸟性”,鸟似乎不是作者的一个观察对象,而只是自然之中的自在之物;跟自然中的人一样,它也有性的;这个性也跟自然合拍,得到自然的呼应。当然,追到最后,鸟不可能不是作者的审美对象;可是这一点给屏遮在诗外了,在诗的意境之内,它完全没有挨作者的刻画、跟作者对语、随作者悲欢、与作者发生关系。“潭影空人心”,下过斋心、守一、致虚静一类心性功夫的人,立即会感应到这里边的空静澄明之境。

总起来看,这些诗跟古人所谓“理”暗底下相勾连,共穿一条裤子。可是,写法上它们跟辛氏完全不同。从前时代正恋爱而未公开的那些有情人,常常口头上不着边际地谈好女人的标准;咱们可别傻,实际他心里所想,一直是他那位情人的形貌和品性。这些诗一句不抄理学语录,也不谈理学问题,更不展览说理的推导过程。它们像正眼儿也不瞧一下“理”的,只王顾左右而言他,随手画个大概的意境;而意境包含着经性理之学改造过的心灵的状态、境界,使有经验者引起联想、得到感应。我觉得这类诗的写法,基本上套不进“赋、比、兴”那种分类里去。写诗时,跳开“理”的理论形态,而潜入“理”的心灵层面;绕过“理”的话“语”,而撷取“理”的情“趣”――这大约便是“理语”与“理趣”的分野。也许得提到,在古代中国,除墨子的逻辑学等少数异端外,其它像儒释道那些显学,最终都不是纯理性的学问,它们真正着眼点,在于变化心性。理趣诗跟中国古学的特点可能极有关系,因为古学里的“理”最终要进入心灵状态,所以古诗里的“理”才可能触及心灵状态;因为古学的“理”不仅是理性的思想,所以古诗的“理”才可以绕过理性的形态。

前边所引严氏的话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那个“理”字可能既指讲性理,也指一般的发议论,他大概不满理学诗,也不满苏东坡那样“以文字、才学、议论”写出的诗。他接着讲“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上也。”辛氏和我的那首,便大“涉理路”、尽“落言筌”,要么背语录、要么辩嘴巴。假如他看到王维等人的,应该很高兴,那些诗能满足他订下的苛刻标准:因“多穷理”而“极其至”,又不因理成障,以至于“涉理路、落言筌”。

我估计当代人未必对这些诗的意境真有几成领会。因为大家缺乏古代心性、自然等等方面的熏陶,不但理论上,尤其是实际的修养、体悟上;这样,咱们的心灵状态离它太远,找不到进入诗境的路条。当代的旧诗人,几乎完全不能写这路理趣诗,此中可见消息。当代跟古代比较,生活自身以及对生活的态度,已经大变模样,咱们的心灵跟古人也就有一部分错开了。古代哲学对自然天道的体会、古代哲人对心灵精神的澡雪、古代心灵把自然与心性打成一片,等等,在今天已成绝学。最乐观的估计,当代可能还有极个别人躲在时风不到处,把古学抱残守缺;不过,那已经成不了气候了。在这种形势下,我们的写作和阅读里,那类诗当然会光芒暗淡、最终身影消失。可是,如果咱们要真切地了解旧诗,便得从书本里补这一课。

总之,我觉得书是该读的,而且读得愈多愈好。只要是你去读书,而不是书来读你。你去读书,可能把书读活;让书来读你,它免不掉把你读死。可是写诗时,咱们不可太靠书本吃饭,否则那诗便不饿死,至少营养不良,模样不大看得。譬如有理趣的那些诗,显然是深于书本的,可是写诗时,作者背上全不背书包――他把自己完全放学了。咱们对书本,也许该采用机会主义的态度:写诗时把书本抛开,抛得愈远愈好;不写诗时立即把它抱回来,抱得愈紧愈好。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